(5)
少熊自觉走到外廊的另一侧,在一张躺椅上躺下来,两个教授之间不经意的诙谐让他好受了很多,可以想象,他们的生活曾是多么轻松、机智、有趣。从婕教授与苏菲的情分看,两家还有这么亲密的关系,少熊还有点意外。
又坐了一会,婕教授就邀苏菲一起下去走走。她们从外墙上取了挂着的帽子戴上,就下去了,手挽着手,海边散着步。每到周末,海边的人都会多一些。阳光,海水,沙滩,清风,帆船,一切都该很美好,伤痛早晚会过去的。
姚教授也回到了门口站着,也在往天际看,“现在是晴着,台风怕是晚上就到了。”每在感慨的世界美好的同时,也容易想起美中不足,台风、雷雨,暴烈的天气对婕教授的精神都是强大刺激。姚教授隐隐约约带着焦虑,但接着他又豪迈地笑了,带着一丝苦中作乐的姿态,“我的厨艺可历练出来了,这事还真难说,比如一个人得了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就要酸痛,阴雨还没来,它就在那里预报了,婕先生这脑子,台风什么时候来也可以找她预报了,几时几分。我呢,现在我这鼻子,那锅里的东西炖到了几分熟,我在这廊下都闻得出来。”呵呵笑着,转过身,边回看着边回厨房去了。
温婉又走了回来,也在廊下的椅子上坐着。知道温婉有男友后,少熊随意多了,“听说你是个生物学博士,哪一门的?”
“遗传学方面的。”
“对医学也知道一点的吧。”
温婉就明白少熊的意思了,她看着远处海边那两个身影说,“婕妈妈的病现在已经稳定了,昨天起药量也减了,过段日子还可以再减一些。”
“有一天,就可以不用药了?”
“完全不用药,那不太可能。也许有一天青翰回来,不定一下子就全好了。她现在的情况,就好比说,她的心思不在这儿,有一部分被带走了,剩下这部分就显得不够投入,所以眼神呆滞,行为迟钝。”
少熊完全了解这个状态,就像睡梦中突然被叫醒的人,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的精神分作了个部分,彼此之间拔河一样,我们用药帮着慢慢拉过来一点,又一点。”说着,温婉脸上略微产生了些许疑惑,“这么做是不是不尽情理,她的精神其实就是很想去别的地方嘛。”
有一会,姚教授用托盘端了两小碗汤出来,叫他们尝。少熊喝着汤一边关注着海边的两个人,她们来回走了一会儿,后来竟直接往北面去了。喝过汤,温婉把汤碗收了回去。不久,又端了两杯水出来,一杯就搁在了少熊旁边茶几上。她叫温婉,人如其名,多数时候是这个样子,温婉贤淑。
少熊瞧了眼那杯水,不冷不热说了声,“喧宾夺主嘛。”
温婉随即回了他一句,“我在这儿吃饭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天南海北呢。”
喝,其实也是个嘴上不愿吃亏的人。两个人因为青翰的缘故,多多少少拉近了点距离,也都不约而同选择了回到中山国上都城。
朝北略往西,有段矮山伸进海里,那里有一座阁楼式十三层宝塔样建筑,身前左右是一个大大的院落,那里又背负着大山,远看是一个修长俊逸的身姿。
苏菲挽着婕教授慢慢朝那儿走去,她们的姿态就像一对母女,时而她们停下与路上的数人寒暄几句,有的篱院内的邻居一时也欣慰地回头看着她们。
那里看上去近,事实有一些路,要走上一刻钟,中途苏菲几乎要放弃,“很远呢,不看也算了。”
婕教授一下看出她其实是忧虑自己走不动了,笑了起来,“我走得动,我隔几天就去一趟的。”
到了山脚,再走林间小道,又几分钟,一段院墙出现,一个小门开着,就从这儿进去。进了院后,苏菲就发现这院又跟其他院落连着,她扫看了一眼,即刻就喜欢上了这地。婕教授看着熟悉的环境,用她缓慢的步子领着苏菲四处闲看,“这树又长了,比一年前又不一样了。”
这里走廊将各个院落相连,宝塔台基比其他的屋子都高出一层,台基周边是大理石砌的栏杆,宝塔与其他屋宇都隔着好长的距离,但宝塔地下有通道跟长廊相连,廊上都画着壁画,最最西面还有个观海长廊。长廊往外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往里是院落,一座宝塔高高的拔地而起,映衬着蓝天碧树,海鸟不时在周边划过。
苏菲五年前来,这儿还没开放。这儿是最佳的日落观赏场地,是故事的发生地点,自从建成后,就成了海边一景,人们到上头去看日落。宣传照里的宝塔总是与海边落日出现在一起,以凝望的姿势看着远方海天交接处,落日炫丽多变,每天都不一样。
她们进进出出转了一圈后,就在观海长廊上坐下,海、天、云与光共同织造出一个奇丽的景象,台风来临前的样子,苏菲惊叹地看着这美丽世界,台风是那么暴戾,这会儿这天又是那样的诱人去投入、去拥抱。
苏菲又转过身来仰着头看着那宝塔的屋顶,“不知道那上边的风景又怎样?”
婕教授也回望着,“我该提前预约的,你下次再来。宝塔上有餐厅,还有客房,那最上头一层,是专门留下来是给观光和喝茶用的,导游册子上都印了。”但下次只怕只是一次希望,她转脸看着苏菲,木讷的脸上自责与遗憾交织。
只一眼,就让苏菲意识到,这个美丽慈爱的女人仍旧像二十多年前一样疼爱自己,哪怕是病中,她与自己的妈妈也是那么不同。她的妈妈总是以暴躁、怒斥面对所有人,指责其他所有人都太自私,而她只怪自己。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苏菲抽着鼻子用手抹去,然后抓住了婕教授的手,才要说话,又克制不住了,扑倒在婕教授身上痛哭出来。
这个美丽衰老带病的女人,这个从她记事起就认定的精神上的妈妈,这个生病了还依然强大还有给予能力的人,轻轻拍着她的肩背,许久。
苏菲停下抽泣,从婕教授怀中退出,不好意思地笑了,边拭着眼睛边说,“我妈是三年前去的。”对面婕教授点点头,说明她已经知道这个事,苏菲继续说,“我妈我爸是七年前离的。”婕教授只是静静地看着,苏菲忽而又面露欣慰,解脱了的样子,“离了婚后,我妈就去天孙国弟弟那儿,我与爸还留在香山,听我弟说,我妈这最后几年过得很平静很快乐。”
“人一生病就由不得自己,你要原谅我们这些病人。”婕教授以一手轻轻敲打着另一手,又抬起手轻拍着自己的脑袋,教训自己的样子。
“最后几年,我也常去看她。”苏菲轻微地笑着,又抓住了婕教授的手,“我妈让我对你说,如果哪天见到你,要我对你说,求你原谅她。”苏菲想起她妈妈最后的神情,其实还是不愿她见到婕教授,不愿他们家所有人跟姚家再有什么瓜葛。
“我从来没有记恨过她。”婕教授面容平静,脑海回想着过去,只记得当年与项太太要好的事。
午后,天空异样明净,阳光毫无阻挡地直射大地,用一个穿透所有的姿态。苏菲惦记父亲,也有点被听闻中要来的台风暴雨吓到了,要少熊早点回城去,她愉悦地跟婕教授说过两天她再来。
少熊与苏菲在姚教授夫妇及温婉的注视下,启车返城。
苏菲的表情比来的时候放松多了,自顾自地笑了笑,“我妈有歇斯底里症,我们全家人都被她折磨得疲惫不堪,我妈妈的精神世界里,全世界都亏欠她,不过在她的最后几年,都变平静了。”少熊回以微笑,苏菲说到她妈妈很快又纠结起来,“真的,她留在这个世界真是痛苦,我真的替她痛苦,她最后走了,不只是她自己解脱,是所有人的解脱。”她怅然笑了会儿,又抹起了眼泪,“有这样的妈妈,你知道吗,总是不时刺痛你,阻止你更加热爱她,可是——”几乎说不下去,停了好一会,忽而又很庆幸似的,“其实,是青翰妈妈让我知道,如果我的妈妈没有病,我的妈妈将会怎样的爱我。我以前总觉得,多敬爱婕妈妈一点,就是对我妈妈的背叛,可今天,看到她第一眼,我的心纠成那样,我就知道我对她就像她是我母亲一样的,那样一个善良美丽的女人被病痛折磨成这样,我就——”哽咽起来,又说不下去了。少熊也不说话,抽了纸巾递过去。苏菲接过来,一下子又坚定了,“我也是一个妈妈了,我对两个小孩就像当年青翰妈妈对我们几个小孩一样的,我再也不会顾及我妈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