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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接踵而来的祸降,给两家人带来了不幸。从此,也搅乱了他们的平静——

当太阳爬到头顶的上方时,姜云杰把从树上砍下来的枯干木柴分成均匀的两份,用中指粗的滕条一一捆实,再在中间闩上手臂大小的木棍,尔后匆匆用衣角往脸上擦了一把汗水,将木柴扛在肩上,怀着满载而归的心情下了山。

房内传来阵阵锅铲碰撞的响声,屋顶升着袅袅炊烟。妈妈在准备着一家人的午餐。

姜云杰将肩上的木柴,往屋后的坪地一甩,拍地一声,不远处的茶树林中立时惊出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鸟,扑愣愣地向着远方的天空飞去。渐渐地,在天边化作几点飞翔的逗号。

起风了。细细的金银花簌簌地飞离了树梢,飘向空中,撞在树干,进而无声地落在地上;映山红摇曳着,颤落几片鲜艳的花叶,随风旋了几个弯,全部撒到了篱笆那边。

“哥,快来看呀。”妹妹姜云惠的一声惊叫,从山下的小路上,借着空气的传递,落入到姜云杰的耳膜。

姜云杰冲下山路,姜云惠趴在一块光滑的半椭圆形石头上,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的某一处,一脸无比的激动和兴奋。

顺着妹妹所指的方向,姜云杰发现了一个无比壮观的景象。难以计数的蚂蚁,迈动细细的腿儿,驮着比自已身体重几倍的东西,在松软的山地上迅速来回地跑动。从山脚下地势较低的石缝里出发,朝着山坡上的竹丛根部,抬着大米,扛着小麦,背着蚂蚁卵,拖着大虫子,大大小小,浩浩荡荡,盘旋成一条蛇行的路线……

姜云杰抬头望了望,太阳的脸蛋不知什么时候涂上一层灰色,几朵乌云在它的背后暗暗隐现。

“天气要变了。”姜云杰喃喃道。妈妈说过,蚂蚁搬家蛇过道,燕子低飞山戴帽,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报。

姜云惠并不理会哥哥的言语,自顾自地专心盯着一群蚂蚁抬着一粒饭团,目光追逐着它们前进的轨迹。

不久,阴云蔽日。天空如同洒上一层浓浓的墨汁,显得非常暗淡。太阳消失的位置上只剩下一些破碎的亮光。

风儿不断地加大力度和速度,地面上的落叶飞向空中,树枝摇出吱吱的响声。

紧接着,大雨从南边飘泼而来。姜云杰拉着妹妹,飞快地跑回山顶的土墙屋。刚挤进门边,雨点劈劈拍拍从空中淋了下来。顿时,世界只剩下浓密的大雨在狂欢。

很快地,地面上辨不清点点滴滴的溅水声,屋檐下的雨滴成了飞流直下的细瀑布。山坡上冲下的雨水,在山路上越积越多,最终汇聚成一条汹涌澎湃的小河,狂吼着往山下奔涌而去。

一阵夹杂着饱和水蒸气的饭香,飘进姜云杰的鼻孔。哦,饭菜做好了,碗筷也摆好了。桌上那道荷包煎蛋的菜显得格外耀眼。姜云杰记起了,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按照以往,爸爸笑呤呤的脸这时会准时出现在一家人的眼前。

妈妈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心思有些不安地说道,“这种天气,一时等不到爸爸,我们先吃吧。”

雨儿下了整整一个下午。雨势变得越来越猛。

傍晚时分,山下的雨林中隐现出一个人影,矇矇眬眬,步履蹒跚地向着山坡上的小屋一步步挪来。

姜云杰拉着姜云惠,高兴地跑出门外。可是,等人影走近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来人披着黑色的雨衣,穿着高高的黑色雨靴,雨靴顶上露出的裤腿,沾满了涂鸦般的黄色泥点。从满脸上布着的炭黑中,发出两道毫无生气的目光。

来人看了看姜云杰,又望了望姜云惠,将雨衣挂在屋外的墙壁上。这时,姜云杰才看清来者大约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轻人走进屋,将目光落在妈妈的身上,好半天没说一个字。在妈妈的热情招呼下,年轻人像是记起了来这儿的目的。于是将妈妈叫进内房,轻声耳语了几句。立即地,妈妈脸色不对地冲到外面的正房,对着姜云杰说道,“云杰,妈妈出去有事,你和云惠好好待在家里。不管发生什么事,等妈回来再说。”说着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和年轻人一起往山下走去。

姜云杰呆呆望着妈妈离去的背影。忽然,他听到了妈妈爆发出来的哭声,是那样的嚎啕,那样的悲怆。哭声盖过大雨滂沱,在潮湿的空气里四处飞撒。

姜云杰仿佛看到了妈妈的泪流满面。

天,拉上了黑色的帷幕。树林,小路,还有远处的山恋,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色,已分不清彼此。姜云杰的心突突地,像头辨不清方向的小鹿,在黑幕之下胡乱地撞着。

“妈妈为什么不回来?还有爸爸。”姜云惠点亮昏暗的煤油灯,火光摇曳着,忽明忽暗,映照出她那惶惶不安的神色。

姜云杰默默搂着妹妹,静静地等着天亮,整晚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上,风儿停了,雨儿消失了。那位满脸漆黑的年轻人来了,同时还来了另一位年轻人。两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上面盖着爸爸生前披过的黑色雨衣。那颗垂下的头,白纸一样的脸,还有那双瞪得大大的眼,以前是那样的亲切和熟悉,现在却变得如此恐怖和可怕。

姜云杰的身体陡地产生一阵剧烈的抽搐,手脚不由自主地颤抖,眼前所有的东西发生了倾斜,继而变得模糊,晃荡。妹妹紧紧抓着他的左手,双眼惊恐地望向那块门板。忽地,妹妹松开他,扑向那块门板,发出一声凄怆悲凉的大叫,“爸爸。”

姜云杰的泪水漫过脸面,掉到了衣服上,但最终咬紧嘴唇,没有哭出声音,只是默然地走过去,拉起妹妹,将妹妹死死地抱在怀里,生怕一不小心她会飞走。

“妈妈,妈妈呢?”姜云惠一边止不住的大哭,一边剧烈晃动着姜云杰的双臂。

两位年轻人伫在那儿,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叔叔,我妈妈啦?”姜云杰走到昨天到过他家的那位年轻人面前,用手擦了擦自已的眼泪。

叔叔低垂着头,一滴眼泪从脸上滚落下来,“昨天晚上——她——一个人找矿主,不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妈妈疯了——有人看到她在雨里疯狂地奔跑——我们派人找了,找了整整三个小时。还出动了车辆,到处寻问。没有人知道她到了哪里——”

姜云杰无力地坐了下来。

突然的打击使他的思维产生了混乱。妹妹发出了更为凄厉的大哭,哭声揪痛着姜云杰的心。

“别哭,妹妹。”姜云杰搂住姜云惠,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纷纷流了下来。兄妹俩紧紧依偎在一起,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两位年轻人从村里叫了几个长辈,悄悄商议着爸爸的后事。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语气中,姜云杰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大约昨天十一点半时,煤矿停止采煤。在地下负40米水平左右的斜井里,三名矿工开始井下维修巷道,爸爸是其中的一个。在加固支架时支架突然松动,发生冒顶塌方。事发时一名矿工恰好外出找斧头,侥幸逃生。而父亲和另外一名矿工则被困在井下。等到挖开通道,两人躺在那儿已经停止了呼吸。

没有举行任何追悼仪式,两位叔叔在当地村民的帮助下,在对面的山坡上挖了一个坑,用几张草席严严实实包好,将爸爸草草地葬在土里。

妹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清早,姜云杰抹了抹泪,带上一袋家里储存在陶器里的薯干,用塑料瓶装满开水,对着姜云惠道,“我出去打听妈妈的消息,很快会回来。如果你感到害怕,就下山到贝贝家住几天。”

“哥哥,我也要去。”姜云惠哭道。

“妹妹,听话。在家呆着。”

“哥哥,你不要走。我不要你离开我。”

“妹妹——”

“你要走,就一定要带我走。”

“不行,你受不了野外的苦——”

“我不怕我不怕。”

姜云杰用手细细抚摸着妹妹的脸,伸开双臂拥住妹妹的脖颈。

“妹妹,答应我。到了外面,任何时候不许哭。”

姜云惠点了点头,“我答应。”

南山村的村庄大都分布在大大小小的山坡或山脚下。通往山外的路宛如东流的溪水,穿越千山万壑,曲曲折折伸向外面的世界。

出了山,兄妹俩坐上一辆通往南木岭的手扶拖拉机,手紧紧抓住车厢的铁制边沿。车子载着兄妹俩,从山底到山顶,又从山顶到山底,在“W”形之中盘旋迂回。随着突突的轰鸣,心儿在不停的颠簸。

随处可见的煤窑、厂房和煤槽,星罗棋布点缀着公路两旁的山头。从幽暗的窑口中躬身钻出的矿工,脸上、手上、身上布满了黑乎乎的煤灰,推着沉甸甸的煤车,然后将煤翻倒在露天的煤仓。

暴雨带来的矿难,似乎已被人们遗忘。

兄妹俩来到父亲生前下井的煤矿,周围一片寂静。井口旁挂着一张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毛笔大字:里面危险,禁止进入。

姜云杰刚刚走到井口边,霍地从厂房内窜出一位三十多岁的瘦个子男人,左腿一拐一拐,两眼射出一双陌生冷漠的目光。他疾步走到兄妹俩的面前,低声喝道,“你们想做什么?”

“来找我妈妈。”姜云惠叫道。

“找你妈妈?”瘦个子眼睛滴溜溜迅速转了几圈,“下井的地方只有男人,你怕是找错地方了吧?”

“请问你认识这个矿的矿主吗?”

“我就是。”瘦个子男人反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姜云杰将他家的情况说了一遍。

“姜田坤是你父亲?”瘦个子男人一怔。

姜云杰点了点头。

“我不认识。”矿主闪着狡黠的眼光对姜云杰回道,“我今天刚接手,就上来看看。前天发生了塌方,目前还不能正常生产。我正准备叫人清理巷道。”

“那原来的矿主呢?”

“我不认识。矿是通过中间人介绍过来的。”瘦个子男人罢了罢手,便兀自一人下了山。

兄妹俩在那儿等了很久,没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包括到过他们家的两位年轻叔叔。

兄妹俩一个矿一个矿去问,不知问了多少人,才打听到原来的矿主名叫吕文俊。离南木岭六里远的地方,吕家村的东头,有所三层楼高的建筑就是吕文俊所住的楼房。

吕文俊的楼房依山而建。房子的富丽堂皇,足以令所有过往的行人驻足侧目。内部水泥混凝土结构,外表装修得雕梁画栋。四周砌着高高的围墙,上面插满了锋利的碎玻片。院子内种着各种天然花草和树木,郁郁葱葱。屋后有条小铁门,通往茂密绿深的彬树林。房子外壁镶着的瓷砖,在太阳光的反射下光芒耀眼。一条为吕文俊独资修建的公路,从煤窑一直延伸到吕家大院。

大门紧紧关闭着。无论兄妹俩怎样呼叫,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喊了一会,兄妹俩静静地坐在门口,眼睛不时瞅着院内的动静。然而,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依然没看到院内有出现的身影。

姜云杰心头上的恨,像揉了发酵粉的面团,一点点在膨胀。当压力冲过了临界点,愤怒的火焰开始在他拳头上剧烈地燃烧。怦怦怦,怦怦怦,姜云杰挥舞着双拳,拚命敲打着院子外的铁门。

“开开门,开开门。吕文俊,我要找你,你为什么躲着不出来见我们?”

回答他的是一阵冰冷的寂静。

姜云杰开始向院内扔石头,扔泥块,扔树枝,只要随手能找到的东西,都会成为他攻击目标的武器。

他的心在狂吼:我一定要让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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