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灯儿,宛若豌豆。在山脚下的那间小草屋子里,任外面冷风呼啸,夜雨狂打,它始终亮着,透射出淡淡的昏黄光点,等待风雪夜归人。
午夜听雨,巴山夜话。是秉烛夜谈、剪烛话西窗,抑或是共卧竹席,铁马冰河入梦来?
江湖夜雨十年灯。
风雨飘摇。人生处处有风和雨,即便是一生足不出户,也避免不了精神上的颠簸漂泊。何处不是江湖?人的一辈子,不可能一帆风顺,不可能永远风和日丽。诸多时候,总多了几许无奈、些许感叹。一切总会抛之脑后、渐行渐远,或随着夜半歌声而慢慢遗忘,在寒风冷雨的深夜里,只有一盏灯,为你坚守信念,为你独自支撑生活和精神两个层面的亮光。
残。多少风雨,多少恩怨,却随着那一盏灯,渐渐消散……风风雨雨,相逢一笑,黄庭坚书寄黄几复,就说到“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所以才少不了叹一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郦道元也会叹一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多少往事,只能回味了……但唯有那盏灯,细如豌豆,在山脚下的那间小草屋子里,任外面冷风呼啸,夜雨狂打,它始终亮着,透射出淡淡的昏黄光点,等待风雪夜归人。
生活有时喜欢同人开玩笑,但不管如何,如果能有一种好的心态去迎接挑战,如果能想起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抛弃了你,朋友,请别悲伤……”,如果能背起孟子“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那么,还有什么想不开、放不下的呢?
有一位忘年交,擅丹青,书生卷气,偏偏又涉足官场,四个“十年”过去,丑媳妇熬成婆,好不易当到科级干部,已到退休年龄,也看惯人生起伏,厅房横书“江湖夜雨十年灯”七大字,浑圆苍劲,力透纸背,是颇有人生阅历的书法体现。不过个中沧桑嫉俗,人情冷暖,观者自得其解。
有一次在雨夜捧读《随笔》,偏偏是1994年第四期(总第93期)版,看到里面刘心武《父亲脊背上的痱子》,那浓酽的父爱轻轻灵灵地洋洒在字里行间,总有一种莫言的感动。刘先生称“在这静静的春夜里,我回忆起父亲脊背上的那片痱子,我想到了一个伟大的话题,这个话题常常被我们所忽略,那就是父爱……”这倒使人联想起朱自清的《背影》,于是压卷静思,不料手头所触处,却是登有刘斯奋国画《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封底,画面上那一和尚双手环抱于胸,抵撑下颌,作若有所思状,一只赤足稍露僧衣外,似有凉意袭来,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意境浑然一体。暗暗喝彩之余,不胜唏嘘,不知刘先生当时看到这里后会作何感想:大概再不会说“江湖夜雨十年灯”乃他梦中所得吧?
一切贤圣皆因无为法而有分别。万涓成水,万朵花开,出发点是相同的,目的地也是一致的,只是百花齐放,各表一枝、独树一帜,最终又是殊途同归。儒家有一个词叫“精一”,一般人都将它理解是精髓统一,是混沌太极,是易经中的太极生两仪,也就是一切事物理的终端。而参读道经,读到“贞一”时,才恍然。原来精一也就是贞一,也就是佛家的三昧……
苏东坡有三首七言绝句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参禅前、中、后三种境界:“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归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禅是智慧,不立文字、以心印心;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语言文字、举心动念,本非禅意;扬眉瞬目,搬柴运水,无非禅机。禅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是无声的、不可说的境界,是拈花微笑的意境。看山似山、看山非山,看山仍是山。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悉是法身。
人在江湖。江湖在哪里呢?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的心间,也是江湖。入世须有积极行为,出世也绝非独表清高。诚然,短暂的出世,是为了更好地为入世作准备。所谓打铁还须自身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时暂时的退让回避,便是为了更好地向前和精进……江湖本无险恶,好坏自在人心。十年生死两茫茫,醉情相忘是他乡。当苏东坡还是五戒和尚的时候,动心犯戒,被师兄明悟和尚洞察,羞愧难当,双腿一盘,涅槃坐化投胎去了。明悟和尚怕他下辈子转世会诽谤佛法,也跟着涅槃转世。俩人分别成了苏轼和佛印。开始苏东坡果然醉心功名,不信佛法。好在佛印一心帮他,不离左右苦心劝化点悟,最终才使苏东坡醒悟并潜心修炼。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曾任翰林学士,官至礼部尚书。元祐初年,苏东坡与黄庭坚一起去拜见一位老者。老者一见面就说破苏东坡的前世是五戒和尚,而黄庭坚是一名女子。苏东坡点头不语——他自己何尝不知呢?黄庭坚根本不信,老者说:“你到涪陵时自然会有人告诉你。”黄庭坚更加不以为然,他认为涪陵是官员被贬才会去的地方,自己怎么会去呢?不料,后来还真被贬到了涪陵。有好多次,他在午睡的时候,总是梦见一位老婆婆在喊他快去吃面,隐隐约约中,他也觉得跟这位婆婆似曾相识。后来,他按梦中所引不知不觉地寻到了那个地方,就是山村郊外的一间草屋——果然有一位老婆婆在门口摆桌祭她的英年早逝的女儿,黄庭坚一看,三碗面条热呵呵的也是自己心头至爱。更让他惊倒的是,当老婆婆从她女儿的闺房里端出一只箱子——黄庭坚接过手打开来一看,里面满满的一箱诗作,竟然跟他今生所写的内容一样。黄庭坚的名句是:书到今生读已迟!
其实,苏东坡多次在自己的诗文中提到自己的前世,如《南华寺》:“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又如《和吴子野(吴复古)见寄三绝句:过旧游》:“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今日游”。最妙的是元丰七年四月间,苏轼未抵达筠州前,云庵和尚、苏辙与圣寿寺的和尚三人不约而同地梦见一起去迎接五戒和尚。苏辙抚掌大笑:“世上还真有三人做着同样的梦!真是怪事!”当苏东坡到了奉新时,三人果真一路小跑赶到城外二十里处去等苏轼。大家提及做梦的事儿,苏东坡也若有所思:“我八九岁时,也曾梦见我的前世是僧人,往来于陕右之间。另外,我母亲在怀孕时,曾梦到一僧人来托宿,僧人风姿挺秀,只是一只眼睛失明。”云庵和尚惊呼一声:“没错!五戒和尚原是陕右人,一只眼失明。晚年时游历高安,犯了戒律,在大愚过世。”大家一算,此事过去五十年,而苏轼正好四十九岁。苏轼后来笑着对云庵和尚说:“五戒和尚不怕人笑话,厚着脸皮又出来了。真是可笑啊!但既然是佛法机缘,我就痛加磨砺,希望将来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这“原来的地方”指的是什么?)这就不胜荣幸了!”
苏学士与佛印的公案典故也很特别,每次交锋,佛印总是技高一筹。其实这也正是佛印禅师苦口婆心地因材施教、点化苏东坡。苏轼写一诗偈:“稽首天中天,毫光放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命书童坐船从江北瓜州送到金山寺呈给佛印禅师指正。苏东坡沾沾自喜,心想我写出如此高水平的文章,看你如何赞美我?八风,指赞、讥、毁、誊、利、衰、苦、乐——四顺四逆共八种境界的风,能吹动人们的身心。当我们逢到顺境、有人赞扬你给你随心所欲或者遇到顺适安乐的环境的时候,你就感到快乐;当我们遇到逆境、给你冷嘲热讽、厌恶讥嫌或者无中生有诽谤你或者你身心遭受到烦恼侵害时,你就感到苦恼惆怅。人若为“赞誉”陶醉心,人的品格修养就在称誉里损伤;若为“讥毁”动怒,人的成就就会败在讥毁其中;若是为“利乐”所迷,人的尊严就会为利乐葬送;若是为“衰苦”所扰,人就会为衰苦打倒。这八种风实在不容易禁受啊!当然,如果你能经受得住这八种可怕的境界,若能不动,精进禅定心不为外界所转、反而能转外境,你就有资格端坐紫金莲了。
佛印看毕,随手回了一个字,“屁”,权当评语。哇!苏东坡气不打一处来,怒匆匆地坐船过去找佛印理论。不料,僧门紧闭,门上只铁二局:“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原来佛印早有先见之明。你苏东坡说得好听,什么八风吹不动,经不起我一个激,就跑过江来了。
有一天,苏东坡曾跟佛印开玩笑,说:“古代诗人常将‘僧’字与‘鸟’字入诗相对。举例说吧,‘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还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我颇佩服古人以‘僧’对‘鸟’的聪慧。”佛印立即说:“这就是我为何以‘僧’的身份与汝相对而坐的理由了。”还有另一个小故事,因为苏东坡每次总是输得极不服气,他来到正在禅坐的佛印面前,说:“咱们来评一评,看看各自眼里的对方是什么东西。”佛印早已知道苏轼的小九九,他微微一笑,说:“好吧?谁先说?”苏东坡故作大度地说:“你先说吧!你说你看我是什么?”佛印说:“我看居士你是佛。”苏东坡嘻嘻笑道:“我看禅师你是狗屎。”回到家中,还以为自己占了口头便宜。不料,苏小妹却说:“你又输了!和尚的心中只有佛,因此视众生皆是佛;可是你呢?你心里只有肮脏的东西……”苏东坡当下羞愧无比。
与苏东坡同朝的另一个高人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什么叫六一呢?他自己说,藏书一万卷(带不去),集古录一千卷(非己有),琴一张(没摔坏),棋一局(没下完),还有一个老头(在其中)。欧阳修早年偶得《昌黎先生文集》,倾心于韩文公古文,却又未能真正领悟韩愈晚年的精神精髓,因此排佛谤僧思想十分严重。好在他晚年机缘成熟,亦如韩愈,得遇高僧。欧阳修遇到的是契嵩禅师。机锋对话:“禅师在此多长时间了?”“很长时间了。”“何以能如此,且得预知未来呢?”“是定慧的力。”“可是现在有定慧,临终的时候散乱怎么办?”“定慧的人,临终又怎会散乱?散乱的人,临终又怎会定慧?”在恰切的时间和特定的空间,他醒悟了,而且还有了赞佛偈、忏悔偈。欧阳修自叹一句:“吾连佛经中只有二百六十字的《心经》都未明义理,何敢妄谈佛法乎?”自此皈依三宝,号六一居士。
佛法不离世间觉。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在社会,就是身在江湖,有得有失,有爱有恨,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几经风雨,方见彩虹,留得残荷听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