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
金克木(1912—2000),字止默,笔名辛竹,祖籍安徽寿县。作家,学者。著有诗集《蝙蝠集》、《雨雪集》,小说《旧巢痕》、《难忘的影子》,散文随笔集《天竺旧事》、《燕口拾泥》、《燕啄春泥》等。在学术方面,主要有《梵语文学史》、《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等等。严监生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竖起两根指头。他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用手指发出最后的信息,表示最后的心愿。
围绕在床前的家里人中只有一个懂得他的心意,伸手把桌上油灯里的两根灯草拨熄了一根,只留下一根。
严监生的手指倒下去,眼睛闭上了,离开了人间。
这是《儒林外史》里的有名的故事。三百年来严监生受到无数的嘲笑,成为吝啬的典型人物。他临死还舍不得一根灯草,又细又轻又不值钱的灯草,还只是一根。
我也随着大家笑了几十年。此刻忽然想起了五十年前抗战时在贵州遵义,电灯停电,煤油灯缺煤油,蜡烛卖完了,买不到,只好点油灯,又没有灯盏,便用一个废罐头,把平底敲得凹下去。食用油宝贵,只能买点桐油倒在凹处,加上灯草点起来。这样就回到了20世纪初年的乡间。那时我是孩子,在豆油灯下听大嫂低声唱弹词。这时我是大人,在自制的桐油灯下看《水经注》。一根灯草可将室内照明。两根灯草,三根灯草,照着看书也是勉强。我还曾经过一段什么灯也没有的日子。不是关监狱,只是战时乡下晚间无灯,独居斗室,无人谈话,入睡前只有用背书和冥想度过时光。我想着,想着,想到这里,忽然面前好像出现了一个影子。影子还对我说话。
“你们都笑我临去世还舍不得一根灯草。我含冤三百年,心里不明白。难得你现在想起我。我来问你:我有什么不对,惹得你们嘲笑?
“我在离开这世界顷刻间还舍不得一根灯草,是为我自己吗?我为的是全家,不是为我一个人。我为的是以后,为的是世上已经没有我的将来。我临去时心中已经没有了自己,只有全家。我可以没有生命,但是全家不应该浪费一根灯草。灯草不值钱,可是那时候除了贵重的蜡烛以外就只有灯草照明。两根灯草是一根灯草加一倍。又不念书,又不缝衣,只要屋里不黑暗,一根灯草就够亮了,何必加一倍耗费呢?对活人,点一根灯草已经是光明。对死人,点一百根灯草也照不开黑暗。我为什么临死还要争灯草多少呢?我为的是活下去的子孙后代,不是为自己呀!难道我应当想,只要自己活得痛快,哪管我死后别人怎么样?我活着为全家节省,死时还记挂着全家,有什么不对?你们为什么嘲笑我?我现在明白了。在你们眼里,像我这样无我又无私,重物又重人,重别人过于重自己,重活人甚于重死人,真是可笑之极了。原来你们讲的大公无私就是只要自己眼前有利,哪管什么别人,什么全体,什么以后,自己就是公,别人都是私,那就难怪我成为笑柄了。我连一根灯草也要节约,为全家,为以后,而不为自己眼前,那还不是头号傻瓜吗?我现在明白了。你们说的公和私同我知道的不一样。你说我对不对?倒要请教。”
这一番话从对面飘送过来,声音忽轻忽重,忽大忽小,人影忽明忽暗,忽现忽灭。话完了,人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睡是醒。
我们嘲笑严监生,是笑对了,还是笑错了?
我们该不该在临离开世界时还要关心家中多费了一根灯芯草?
人为了什么要活着?活一辈子为什么?九十述怀我常常自己警告说: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绝不是为了吃饭。人的一生是短暂的,绝不能白白把生命浪费掉。如果我有一天工作没有什么收获,晚上躺在床上就愧疚难安,认为是慢性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