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梅花渐落,杏花初开,窗外风调雨连绵。
婉婉的脸色如窗外灰败的天气,眼神阴郁、空洞地看着窗外已经有些葱郁的树木。近半个月,她就这样躺在床上,肩胛骨上旧伤加新伤,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从外表看起来似乎已经好了,只有婉婉知道,这肩膀已经留下了病根,到了阴雨潮湿天气,怕是要阵阵的疼。身上丑陋的伤痕,从颈部到腰部,就像缠了一条可怕丑陋的蛇。
“你来了?”婉婉对卫迟露出一个忧伤的笑。
“恩。你已经可以走动了,为何不去外边走走?”卫迟把手上的粉色杏花插入桌上的花瓶里,粉嫩的花瓣上雨滴晶莹剔透。
“每天有你给我送花,我不用出去,也能看春色如画,草长莺飞。”婉婉的脸上露出一抹暖色来,在她那惨白的肤色上打上朦胧的浅粉。
“你不恨嘛?”卫迟有些奇怪她竟然还能露出这样温暖的表情来.
婉婉摇头,似墨的青丝散开一片,遮住她的半边脸。细细看来,那里一条疤痕,沿着耳根到脖子,没入发中。
“你能同十四爷说,让我去正觉寺吗?不知道梅花落了没有。”婉婉幽幽地说。
“他还未回来。”卫迟坐在桌前,看窗外风过之处,绿叶摇曳。
“哦。”婉婉的失望,在这一声长长地带着叹音的字里表露无遗。
卫迟有丝不忍,心里的话冲口而出,“我去备车,带你去。”
说完他便后悔,可是看见婉婉着急着起身,就去拖箱子找衣服,卫迟露出一抹笑,起身出去了。
婉婉随意穿上一件,是月牙白缀墨兰锦缎长袍。把头发一把抓起,拿起梳子来梳,想起自己下颌丑陋的疤,叹了口气放开手,只是用梳子把头发细细地顺了一遍。
卫迟穿着月牙白素色锦袍,腰间挂一墨玉玉环,缀着红缨子。
两人站在正觉寺里,如一对璧人,引得人驻足观看。
“小师傅,我想见星海大师,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叶婉婉来访。”
那小沙弥听了,开了大门让他们进去,却说:“姑娘是来赏花便去后山吧。出家人不打诳语,师父特别交代了,今日不见客。”
婉婉听了,难掩失望,却依旧双手合十,躬身表示感谢。
两人去了后院,果真如星海大师当初所说一般,梅花还未尽凋零,杏花初探墙头来。红的梅花,粉色的杏花,参错交杂。梅花那冷凝浓烈的骨血之中,流动着杏花的温润素雅。
卫迟为婉婉撑着油纸伞,两人顺着青石路往前走,阵阵花瓣雨飘零。
“卫迟,你知道么,你问我怨不怨,我曾经怨过,但是后来便想,人生如花终须凋零。我可以看见别人生命的轨迹,却看不清自己的。想想十四的命运,也许他比我更苦。身在皇家大院中,人人羡人人妒,却不知,那才是苦难最深处。”
卫迟听闻,心湖已是圈圈涟漪泛起,胤禵一定想不到,最体谅他的人,是被他伤得最深的人。
“那锦麟呢?你不怨他么?”
婉婉低头看那红粉参错,被雨打落一地的花瓣,混着泥泞,一片狼藉。抬头却是另一光景,杏花带雨,梅花含露,流莺在树间如光闪过,“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带我来这里,说这里有全京城最好看的梅花。那时他听禅,我一个人赏这一路风景。我谁也不怨,他和十四,都有自己的苦衷和思量。只是即便是他回来,也不能陪我来赏一样的花,听一样的禅。有些东西,错过便是错过了。”
一阵风过,婉婉已经过腰的青丝逆风飞扬。卫迟不语,跟在婉婉身后慢慢的走。
来到如锦缎般一铺而下的瀑布前,水珠醉碧苔,流沫飞轻霞。婉婉想起那日星海大师坐的大石,抬头一看,那绿苔已经青过翡翠,蔓延了整块大石。
星海大师怕是许久没有来这里坐过禅了。
“卫迟,你信佛吗?”婉婉开口道。
卫迟摇头,“信佛不如信自己。在战场上,若是手不够硬,心不够狠,被杀戮的便是自己。”
“难怪十四也是不信的。”婉婉摊开手掌去接小瀑布的水。“所以怨不得他们,朝堂如战场。”
卫迟听得不由一震,沉思了几秒,“我最怕你会恨十四,如果恨,你的恨可能会是他的催命符。如果不恨,也许能救他于水火。你对他,是不同的。”
见婉婉疑惑的目光,卫迟也不多说,只说:“走吧,十四该回来了,若是知道我带你出来,不知道要怎么罚我呢。”
婉婉听他这么说,哈哈大笑起来,“你别骗我了,你对十四的态度,从来不怕被他罚。你们看起来,像主仆,行事却似朋友。说是朋友,你们似乎又刻意保持着距离。很奇怪。”
“你如果不要那么聪明,也许就不用受这种苦了。”卫迟语气里透出疼惜,但更多的却是赞赏。
“我可不可以把它当做赞美。你如果真想告诉我实情,便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婉婉收回手,这山泉水,还是有点冷。
卫迟蹙眉,“十四不愿意告诉你的事情,我倒觉得能冒险告诉你,实话和你说吧。十四手上握着的兵符,并不是普通的兵符。有这样一群人,是只看兵符办事的,而这群人,在暗处,谁也不知道是朝中和军中的哪些人。这些人的力量,再加上有一万骑兵,已是不容小觑。但没有兵符,不论是谁,即使是皇上,也差使不动。只能靠兵符,才能差遣。这兵符,历来是在皇上手上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圣祖皇帝将皇位传给了四爷,却把兵符给了十四爷。”
“所以,他们都想要那兵符?”婉婉挑眉,看着卫迟。
“是。”卫迟背了手,和婉婉顺着青石小路踏上回程。
“你是其中之一不是吗?”婉婉拂掉肩膀上的花瓣。“谢谢你告诉我,给我一个自保的筹码,最起码,以后我不用受十四虐待。
卫迟笑,“你应该偶尔装傻。”
“早一些遇见你就好。”
两人有说有笑回到王府。
“去哪儿了?”胤禵见两人说说笑笑进门来,依旧维持百年不变的冰冷表情。
卫迟却察觉到他的心理变化,收了脸上的笑,“你今日回来早了。”
“打扰两位雅兴。”胤禵语调平平,眼光阴鸷。
卫迟感觉一团冷湿气场凝聚周身,要把自己冻成人肉冰块。
“我先走了。”很没义气的丢下婉婉,卫迟逃跑。
婉婉径直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斟茶。
“去哪儿了?”胤禵这时候阴了脸,眉头也打了结。
婉婉喝了口水:“去正觉寺,怎么?你今天很闲?”
胤禵听了,脸上难掩尴尬,其实婉婉受伤这一段时间,白天他都能避则避,只等婉婉晚上睡熟了,才过来看一看,他最怕看见她的眼睛里对自己的怨,更甚者是恨。
每每只要一想到那双晶莹剔透的眸色里染上恨意,冷冷地看着自己,他竟然在害怕。
想当初,在战场上,面对屠戮,面对短兵相接,他都不曾害怕过。
忍不住看进那如秋水般温润的双眸,里头依旧带着原有的坚毅与温暖。
“你肩膀的伤还没好,以后不要到处乱跑了。”胤禵小声地嘀咕。
婉婉愣了一下,进了卧室,单手拖出箱子,拿出之前被换掉的梅花床单被套,哗的一下抖开,洗得如新的一般,不见一丝一毫杂色脏污。闭眼睛把突然浮现的莲香剔出心门。就用单手去铺床单,装被子。
“我来吧。”胤禵的脸红得像猪肝,把她手上的活抢了过来,利索地抽被单,套被子,把床给铺好。
看着胤禵挺拔的背,婉婉想起卫迟说的话,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同情十四,还是因为其他原因,竟然觉得十四也是有些可爱的,他的脸也不像以前那样冷冽。
她想起每个晚上他在床边呐呐自语,或是对自己轻声地说话。
他问,为什么她第一个遇到的不是他?
他问,为什么她的心里,装着的不是他?
他问,每道鞭子抽在她身上,为什么他的心会疼?
他更是不明白,原以为多伤害她几遍,心便会麻木,也会坦然。然而一次一次,却疼得更加厉害。
他说,害怕她怨他。
他说,害怕她恨他。
他还说,害怕她突然离开。
其实每晚十四来看自己,她都知道。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睡了,便对着自己说话,自己也听得到。他的抱歉,他的矛盾,他的无奈,他的不忍。那一声声低语,在一个个夜晚,萦绕着自己。
“病好了,除除晦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婉婉看着被胤禵胡乱折叠的被子,展开笑颜,焕发出仿若新生的光彩。
胤禵的手抬起来,想像每天晚上那样摸摸她的脸,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合时宜,赶忙收住,掩饰着尴尬,转手去摸鼻子。
“你还是歇着吧。以后洗衣服什么的事情,就都不用你做了。”
婉婉推箱子的手停了一下,“谢谢。”
胤禵的心怦怦跳动,感觉像是被冰甲覆盖的冻土,突然融化,那令人感到无比惬意快乐的种子,挣扎着破土而出。
婉婉铺好床单,坐在床上。坐直了身子看着胤禵,面色带着丝凝重和认真道:“我看不清你和锦麟之间的关系,但是今天卫迟和我说起兵符的事情,我便有些头绪。”
“他和你说兵符的事情?”胤禵眼角微抽。
“恩,你放心,他只说了一部分,并不多。”足够让我作为筹码和你交易,婉婉在心里把话说完。
卫迟在胤禵的心里,是个相当值得信赖的人,所以虽然听婉婉说他点明了兵符的事情,胤禵却没有反应过度,而是等着婉婉说下去。
婉婉见他未做过激的举动,便放心地继续说下去,“既然已经摊开来说了,我也不婆婆妈妈的。我曾经以为你是八爷的人,可是看起来你又不是。”
“哈哈。”胤禵笑得好像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我十四,有什么必要,去附衬别人。”
婉婉听他这样说,点头道:“我也觉得,哪个人有资格让你这样张狂的人做附衬,你简直就是个西北王。所以这想法不太成立。所以我又觉得你是皇上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反间计里的主要角色,争夺皇位的时候,你明面上是帮着八爷的,其实却是四爷的人。你还是比较了解康熙爷的性格的,否则也不会得到他的宠幸,让你去西北掌军权。”
胤禵怔了一下,婉婉嘴角勾起一抹不可察觉的微笑。
“就算你说的对,那又怎样?”胤禵撩袍子坐在床上,纤长的手指,拂过床单上的梅花。
“十四爷,你我定个条约如何?”婉婉抱了手臂,翘起二郎腿。
“你说。”胤禵心中疑窦重生,却又有丝兴奋。
“我帮你设计八爷,你要利用我便利用,先解决了八爷。我不管你和锦麟之间是什么样的恩怨,但是请不要算在我的头上。如果你做不到,我便走。我现在之所以还呆在这里,一是因为我身上带伤;二是因为我答应锦麟,等他回来。”婉婉看他脸色黑了一半。
胤禵心里岩浆翻滚,她的那句等锦麟回来,让他握紧的拳头一下砸在床板上,只听见咔嚓一声,婉婉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床。
这是不是意味着谈判破裂?
胤禵突然松了拳头,倾身向前,一把环过婉婉的腰把她拉向自己,“我在想,也许把你变成我的妾,不,只是个侍寝的,才是对锦麟最大的打击。”
婉婉脸上波澜不惊,眼神却如刀般犀利,“但是我已经不愿意因为这两个微不足道的原因,再屈就在你的淫威之下。如果条约不成,那我只好选择离开。”
胤禵放了手,扯出一抹比女人还妖娆的笑:“比起让锦麟痛苦,你说的事情我更感兴趣,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