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箫随着周嘉敏走进厅堂时,李煜正在桌旁独坐。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色儒衫上,使他没有了宴会那天的憔悴,倒像极了一个安静的诗人在静静思考着什么。
一见李煜,嘉敏一下子扑进他怀中,放声痛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李煜见她发髻散乱、衣裙破损,惊得颜色更变:“出了什么事,薇儿?”
周嘉敏又羞又气,根本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哭泣。
李煜毫无办法地搂着她,反反复复问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光哭啊!”
秦箫走上前来:“我看还是先请夫人回后堂休息,再由我来告诉您好吗?”
李煜这才注意到她:“姑娘是——”
秦箫微微一笑:“我是陛下身边的女官,名叫秦箫,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专门送夫人回府的。
听到她的名字,李煜一阵诧异,定定瞅了她半天,“原来是秦姑娘,李煜有礼了,就依姑娘。”
他温言安慰了周嘉敏几句,命人把她扶到后面休息,随后请秦箫落座,“就请姑娘快些告之实情。”
于是秦箫用极其简洁的语言把刚才的情况讲了一遍,最后说:“陛下已经严厉地教训了晋王,您也不必太——”
“可恶!”她正说出的安慰话被李煜的怒吼打断,只见他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摔到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水花溅得到处都是。由于用力太猛,有一个碎片崩到了他清瘦的脸上,白皙的皮肤被划出一道血线。
“钟隐!”秦箫急忙来到他面前,皱着眉替他去擦那道血迹,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发怒了,不知为何,这次更让她心痛。她这些举动都是在下意识间完成的,直到对上李煜呆呆的眼神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作为大宋皇帝的女官,她的行为的确很不合适。
李煜愤怒的表情瞬间凝滞,代之以毫不掩饰的震惊,他一把拽住她的手:“你——叫我什么?”
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非常肯定地回答:“我叫你钟隐。”如果他真的认出她,她就向他表明身份,她知道,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他需要她的帮助。
李煜的手握得更紧,脸因兴奋胀得通红,声音低得她几乎听不到:“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可以这么叫我,一个是我的娥皇,一个就是她,不会再有第三个了,你——会是她么?”他问得很犹豫,因为眼前分明是另外一个面孔。
“是的,钟隐,我是,你可以叫我箫儿。”她面带微笑,泪光莹莹。
“怎么会?你不可能是她,你们——”
“长得一点都不像是吗?”她接着他的话说道,“但我的确是她……”
不知费了多长的功夫,直到她说得口干舌燥,理屈词穷,李煜才半信半疑:“你真是箫儿,你真的从另外一个世界来?这怎么可能?你要我如何敢相信?”
秦箫抽出被他紧握着的已经不过血的手,干笑着活动了几下:
“钟隐,还记得金陵的吟烟阁吗?‘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记得那棵大槐树吗?是哪个好心人帮我把它种到了积香寺?记得屈原吗,是哪位大诗人说自己的奢侈挥霍是向他老人家学来的?记得——”
“箫儿!”李煜不再等她说完,一下子搂住她,激动地喊道,“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你真是箫儿,真是箫儿!这太好了,太好了!”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兴奋异常,眼睛明亮,又恢复了飞扬的神采。他紧搂着她,任她怎样挣扎都不肯放开,就像一个刚刚找到丢失了很久的宝贝的孩子。
“知道吗,我为你修建了一座花蕊宫,虽然我知道你不可能住进去,但我还是修了,我想留下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刻的记忆。这些年,你过得可好?可有想过我?”
他纠缠着她,续续低语,这让她想起在江南时初次见到他的情景,一个俊美绝伦的贵公子飘然出现在她面前,风华绝代,半痴半呆,来时如一朵云,去时若一阵风,在她的心头荡起细细的涟漪。
“钟隐,”她制止了他的碎语,“我很好,你呢,在汴梁可住得惯?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了。”
听了她这句话,兴奋地表达着思念之情的李煜突然离开她,面色灰暗,神情极为痛苦:
“赐宴那天你也在吧?你是他的女人,一定看到了我身穿素服跪在明德门下向他磕头投降,一定也看到了我被赵光义当众羞辱吧!那时你是怎么想我的?是不是想,这个李煜真是个懦夫、笨蛋,终究是叫赵匡胤打败了,做了他的俘虏,还要受那些无耻小人的取笑侮辱,你一定是很瞧不起我吧?
你一定很替赵匡胤高兴吧?他又灭了一个国家,他的版图又扩大了一块,而且还赢得了仁德博爱优待俘虏的好名声!你为什么来看我?是怜悯我、可怜我吗?是为了替赵匡胤来监视我,看看他这个俘虏过得安不安心,有什么怨言和不满吗?在你眼中,我李煜只是一个任人欺凌做的可怜虫吧!”
他越说越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将手攥成拳头堵在嘴边极力想控制咳嗽,却越咳越甚,“沉腰潘鬓消磨”,是啊,自从做了亡国之君,他的身体就是这样越来越糟吧。
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她的心,他竟是这样看她的!那么长时间的相处,难道他还看不出她的为人吗?她虽然无法爱他,但她的心里一直有他,一直把他看做最好的朋友,她怎么可能对他的痛苦漠然视之,袖手旁观?
她主动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坚决说道:“钟隐,相处了那么久,你真的不了解我吗?我岂是那种攀附权势趋炎附势的势力之人?如果是那样,当初我何必要离开他跑到江南?我最在乎我们之间的情谊,我视你为知己,你给我的帮助和关心,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的亡国之痛我感同身受,但这是命运对你的安排和考验,你失去了国家和权力,却会获得更珍贵的东西,你的《破阵子》和《浪淘沙》写得荡气回肠震撼人心,它们会为你赢得你自己都想不到的荣誉!想一想,做个帝王,你普普通通,做个诗人,你却会青史留名,这不正是你一直期盼的吗?
所以,你不必怨天尤人,不必自怨自艾,你有很多爱你、关心你的人,这是你最宝贵的财富。我来自未来,你知道一千年后有多少人敬佩你,喜爱你吗?他们传诵你的诗篇,称你为帝王词人,为你的才华痴狂,难道这些还抵不过你所失去的东西和所经受的痛苦吗?”
她所说的都是她的肺腑之言,说到最后她已经是满脸泪水,更加显得情真意切。默默听着,李煜那刺猬似的表情渐渐消失了,语气重新变得温柔:“箫儿,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明白了,谢谢你!可是,赵匡胤他——”
“赵匡胤他是我爱的人,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同样,你也是!你是我的朋友、知己,是我心中追慕的偶像。他说过,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是一个君子,一定会说到做到。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和你的家人受到伤害!”
她的语气无比肯定,重重许下自己的承诺。如果说穿越是个美丽的错误,她就要尽力做出正确的事情。
“箫儿,我代薇儿请你原谅。她曾经伤害过你,而你却不计前嫌保护她,这让我很过意不去。”李煜轻轻叹息,话里带着愧疚,“你失踪后,我立刻派人调查,知道原因后我重重地叱责了她,差点想把她废掉。”
她轻笑着摇头:“别把我说得那么好,我可不是为她!我是看你的面子,就算是爱屋及乌吧。”她从来就不是以德报怨的君子,也不想掩饰真实的想法,对周嘉敏,她仍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好感。
李煜嘴角翘起,满含笑意看着她:“箫儿,你还是那个快人快语的蘭亭轩的女老板啊!”
两人相视而笑,往事历历浮现,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煜带她参观了现在的住处,这座府邸分前后院,他和周嘉敏住在前院,后院是一座三层的木制小楼,被他当做书房。红色的门窗,绿色的栏杆,掩映在层层的灌木丛中,虽古朴精巧,却透着说不出的荒凉幽僻。
她随他登上小楼,他们凭栏远眺,但见斜阳草树,寒鸦点点。李煜无限惆怅,轻轻吟诵:
“秦楼不见吹xiao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醒笛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他深深凝视着她:“箫儿,自你去后,我日日思念,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常常入梦。也许早点遇到你,我就会是个好皇帝,不会像现在这样失败。”
看他这样消沉,她调皮地一笑:“大诗人,我可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你才刚刚说明白了,怎么又如此伤感?我要罚你再作一首词,要比这首好,像《浪淘沙》一样好,不然,我就不认你做偶像了!”
心里叹道,他有意将她的名字“秦箫”拆做诗句,明白地表达对她的情感,她不是不心动,不是不感激,但却只能故作不知。
李煜拾起她的几丝碎发,又将它们别在耳后,柔情似水:“好,只要是你提的要求,我全满足。”
料峭的寒风中,他眯起俊秀的双眼,白杨树般修长的身子斜倚在绿色的栏杆上,望着泣血的落日,陷入了自己的情境之中。他的额头光洁,稍微有些细碎的皱纹,使他的俊美多了些落寞。
“箫儿,你说那首《浪淘沙》好,我就再为你作一首《浪淘沙》……”他喃喃自语,随即,声音逐渐转高,而且越来越大,那喷薄而出的激情如一江春水不可遏制: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巨大的震撼和感动中,秦箫呆呆地看着李煜,此时的他,不是失意的诗人,而是一个孤独的战士,尽管满身伤疤,一身是血,却豪气干云,气壮山河!
他也说悲哀,但他的悲哀不是才子相思的无病呻吟,而是壮士扼腕的慷慨悲壮!虽然金剑已沉埋,壮气掩蒿莱,但他毕竟为自己的责任和国家战斗过,怒吼过,尽管失败,依旧算是一个有尊严的失败者!
她知道,他的理想,他的悲愤,他的苦痛,他的灵魂,都融入了那字字血泪长歌当哭的“空照秦淮”之中。
然后,他擦去眼角的清泪,看向哭得一塌糊涂的秦箫,笑得灿烂无比,俊美无双:“箫儿,你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