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箫被他们玩笑般地扔入河中,发出“啊”的一声大叫,那叫声又尖又细,一时间在河里的那些人都停止了嬉闹,看向这边。
她从小就怕水,加上心里紧张怕被人识破女子身份,到水里后光顾着喊叫,所以尽管河水很浅,她还是呛了几口水,胸腔立刻剧烈疼痛起来,眼看要喘不上气来了,那边早有一个人飞奔过来,大手一伸就将她拽住拖上河岸。
随后其他人也都跟上了岸,救他的人是赵普。他离她较近,发现事情不好马上把她拉上岸来。岸上,他急急地将她放倒,背朝上,头冲下,拍打她的后背,不一会儿,她呛的那几口水就吐了出来,然后就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那边石辰和高怀德两人早已傻了眼,呆呆地跟着旁边,他们原是见河水很浅,想同她开个玩笑,没想到弄成这个结果,颇为懊悔,心里知道这顿责骂是逃不过了。
看到她落水的一刹那赵匡胤也很心急,本想飞身来救,但他看到赵普的动作更快,已将她救起并脱离了危险,心上的石头才落了地。他看到秦箫渐渐睁开眼,有了意识,就伸手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水和污泥,关切地询问她的状况。
秦箫也被吓坏了,幸好是虚惊一场,不过她现在头非常疼,浑身也不停地抖,说不清是冷的还是吓的。她看到周围都是关切的眼神,还有石辰两人极度后悔的目光,而自己好像是躺在赵普的怀里,原来刚才救自己上岸的人是他。
“小箫,你怎样?”赵普有些焦虑地问,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镇定。
她露出一丝微笑,摇摇头,“大哥,我没事,送我回去。”
“好!”赵普重重地应了一声,抱起她就往军营的方向走去,全然不管身后的众人。
“等等”,秦箫想到了什么,赵普停下脚步,看着她,秦箫双手抱住他的双臂,头伸出来说道:“赵大哥,别怪他们。”这句话是冲着后面的赵匡胤说的。
赵匡胤默默点了点头,看着赵普抱着她走远,心里似乎想着什么。
他们走后,众人的眼睛都瞅着石辰高怀德二人,七嘴八舌地指责起来,曹彬的嗓门最大,嚷嚷着说他俩不懂事差点害死了大哥的救命恩人,大哥这次一定不能饶了他们等等。
二人也是诚心地低头认错,石辰悔得肠子都青了,一直处于发呆状态,任凭别人怎么骂都不出声;高怀德倒是怯怯地辩白了两句:“水那么浅,看他平时文文弱弱的,我们就想开个玩笑嘛,谁想他那样胆小,像个娘们似的,早知道这样,我和小石头也不能……”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众人的目光吓回去了。
赵匡胤倒是没说什么,态度淡淡地,只是让他们明天找个时间去给秦箫认个错,反正也不是恶意的,都是闹着玩,下回注意就行了。
大家都只道他为人如此,对兄弟极好,手心手背都是肉,石辰也就罢了,那高怀德与他同岁,一起出生入死多少年了,一向受他敬重,的确不便因为秦箫就劈头盖脸地责骂一顿,所以只有曹彬最初表示了异议,后来也就不出声了。
赵匡胤回到营帐,刚坐下来就有人送上茶来。自从秦箫成了他的参军,平时这些事都是她做的。他轻轻用碗盖扫着水上漂着的茶叶,陷入了沉思。
这个救命恩人,越来越引起了他的兴趣。按理说,石辰老高的做法也不算过分。军旅之人性情豪爽粗犷,互相开开玩笑取取乐本是常事,无可厚非,他是非常习惯的。
可是刚才河边“洗澡”那一幕,秦箫分明有些紧张得过度,先是推托拒绝,似乎怕着什么;再就是莫名地慌乱,差点真的出事;还有那声喊叫,像极了女子的声音,莫非……
不可能,他马上推翻了这个想法,付之一笑,那样高超的医术,那样勇敢镇定的性格(曹彬曾绘声绘色地讲过秦箫是如何给他治伤的),那样对时事冷静透彻的分析,怎会是一个女子呢?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刚才在河边,看到赵普身手敏捷地先于自己救起秦箫,还抱着他送回营中,自己当时是有些不舒服,他却不想去深究其中的原因。
秦箫的帐中。此时的她已经换好了衣服躺在床上,赵普坐在旁边一勺一勺地喂她姜汤,这是他特地跑到厨房弄来的。
秦箫对他说:“大哥,让我自己来喝吧,我没事了,这样麻烦你,我真是不好意思。”
赵普依旧把一勺姜汤送到她的嘴边,看她喝下去,才说:“你受了惊吓,身上哪有气力?赶快喝吧,别再受了寒,难道跟我还这么见外吗?”
秦箫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也曾这样地悉心照顾她,她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闪烁。
于是她听话地喝完了姜汤,身上果然不那么抖了,赵普细心地给她擦干嘴角,又让她漱了口,才说:“好好休息吧,睡一觉就没事了,明天还要赶路。”起身就要离开。
“大哥”,秦箫叫住了他,“……”
“有事?说吧,我听着呢。”他平静地说道,并没有转过身来。
秦箫咬着嘴唇,下着决心,赵普依然那样站着,等着她说话。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哥,我有话对你说。”
他慢慢转过身子,温和的目光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小箫有事尽管说,大哥在听。”
她犹豫着开口:“我,我是女扮男装,其实我是个女子,对不起,大哥,我骗了你。”终于说出来了,心里好受多了。
他的表情仍是那样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停了一会儿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没有迎上她的目光,他的视线看向别处,接着解释道:“刚才你的那一声喊叫,再有,我抱你回来时,你……”他想说,他抱着她,感到她的身体是那样的柔软轻盈,那样的纤细那样的曲线只能属于女子,这与平时只用眼睛看到她时的瘦弱是不同的。
对他的平静的坦承,秦箫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应该说,她之所以下定决心向他吐露真情,很大原因是由于刚才他抱她回营时,她已经猜出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时值夏初,厚重的军装也变得轻薄,加上当时她的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显出了她的女性曲线。赵普急于救她,衣服只是胡乱披着,前胸是裸露的,在他的怀抱中,她感到了他温热的胸膛和快速跳动的心脏,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回到帐中,他急急地退出说是让她换衣服,过了好一会儿,得到她的允许后才端着姜汤进来,以前哪次他不是直接进入她的帐篷,自然得像是进他自己的一样。她看着貌似平静的给自己喂着姜汤的赵普,琢磨着种种迹象,越加认定了一件事,她的身份被识破了。
喝姜汤的时候,脑子里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她决定与他坦诚相见。赵普是何等聪明之人,原本的疑惑,加上这么多的破绽,怎会猜不出真相?也许他也在等着自己坦白吧,为了显示真诚,她还是自己交代吧,于是,就有了刚才的对白。
“大哥,我叫秦箫没错,但是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徐玉箫,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他这时又像刚才一样坐在了她的身边,依旧微笑:“说吧,大哥在听。”
于是她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往,从宰相小姐,到蜀国宠妃,再到辽国的经历,再到天磊为救她而死,原原本本、一五一十都讲给他听,她似乎一直需要一个这样的听者,在她诉说时、流泪时静静地倾听。
这些往事都是她郁积心头的块垒,长时间地压抑她的神经,让她郁郁寡欢。今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亲人诉说,一件件往事顿时化作滚滚的泪水倾泻而出……
昏暗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线,灯光中,她躺着,娓娓讲着自己的过去。他坐着,一言不发地倾听她的讲述。
表面上的平静难以掩盖赵普内心的起伏,眼前的秦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呀,她居然有那样复杂的身份,有那么多伤心的记忆,难怪她对封赏奖励毫不在意,她的地位曾经尊贵无比,又怎会把那些东西放在眼里?
秦箫最后讲完了,接过赵普递过的茶喝了一口,对他说:“现在大哥知道了我的秘密,也知道了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的原因,大哥是怎么看我的呢?会怪我骗你吗?”
赵普站起身来,沉吟了片刻,说道:“不会。我很佩服你的勇气,放心,我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的,你以后想怎么办?”
“我没什么明确的打算,我不能回蜀国,又没什么亲人,原来的计划是随大军到了汴梁就找个借口离开,随便找个地方安置下来再说。既然你知道了我的情况,现在我想听听大哥的意见。”
这次赵普回答得很快,“我的意见简单,先照你原来的计划做,等到了汴京,你可以选择先住在我的府上,等你找到合适的住处再做其他打算如何?”
秦箫低头应允,赵普又安慰了她几句就告辞离开了。
他走后,秦箫的心情复杂,终于有人知道了她的秘密,很高兴这个人是赵普。相处这么久,他的为人她很清楚。他既有武将的豪爽又有读书人的儒雅含蓄、彬彬有礼。他一直对她细心照顾,使得她在军营中过得平静而愉快,有了他,也许她真的不需要担心什么了。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石辰高怀德早早就来向她承认错误,秦箫当然温言安慰,把错误揽给自己,说完全是由于自己的紧张过度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与他们无关。事情也就解决了,她只是在没人时狠狠掐了石辰几下以示惩罚,对方则是“谦虚”地接受了她的帮助。
队伍接着开拔,还有一天就到汴梁了,大家都很愉快。曹彬骑在马上对她说:“我说兄弟,回到京城你可得和哥哥我好好学学,老爷们怎么能不会水呢?看你昨天吓得那样,不是哥哥说你,叫的真的像个女人似的,把哥哥我吓了一跳!”
她脸红红地低着头听着,周围人嘻嘻笑着,高怀德又来了精神:“可不!俺老高是看秦兄弟白白净净的,不像咱军中的男人,就想让他锻炼锻炼,没想到还真把他吓着了,俺可是真后悔了。不过,秦兄弟,高大哥劝你一句啊,别整天那么胆小,老曹说的对,以后要多历练历练,把脸晒黑了,皮磨粗了,就像老爷们了。你这个样子要是穿上女人的衣服怕是比女人还像女人吧,哈哈!”
一行人又都笑了起来,赵普心里有数,附和着微笑,赵匡胤却心中一动,微笑不语,眼睛观察着秦箫。
秦箫窘得难堪,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赵普,赵普会意,笑着说:“高大哥你有所不知,小箫自小体弱,家里人唯恐养他不大,求到庙里,人家给他们出个主意,就是男孩当做女孩养,保证平安长大,家人如法去做,果然奏效,不过也让小箫养成了许多女孩习气。”
“啊,原来这样,我说呢,秦兄弟长得清秀白净,加上昨天那一喊,我还差点把他当成女人了呢,可惜可惜呀!”高怀德兀自叹道。
“可惜什么,老高?”沉默半天的赵匡胤终于开口说话了。
高怀德捋捋自己的大胡子,笑道:“秦兄弟别生气啊,你高大哥我想,你要真是个女子该多好看啊,到时兄弟们不得抢红了眼,哎呦!”最后那一声哎呦是秦箫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用马鞭给了他一下的结果。大家就这样笑着闹着愉快地前进。
天色擦黑时,队伍进了汴梁,赵匡胤早已事先得到世宗柴荣的口谕,允许他带兵进城,这应该算是对他的最高信任吧。
安顿下了大军人马,将军们就可以先回自己的府上休息了,赵匡胤询问秦箫的去处,她说想和赵普一起住,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们明天晚上柴荣设宴为将士们接风洗尘,让他俩准时参加。
秦箫随同赵普回到了他的住处,发现这是一处非常舒适宽敞的宅院,府中有十几间房,设施齐全,但并不奢侈,府中仆人也不多,赵普的解释是他长年在外打仗,没必要那么铺张。
赵普给她安排了一间非常舒服安静的房间,特意派人更换了新的被褥和洗漱用品。府中唯一的女性是常妈,据说是服侍赵普多年了。常妈为人憨厚热情,拉着她唠这唠那。她独自沐浴,洗了一个舒服的澡后,赵普吩咐人给她送来了几件衣服,依旧是男装,她选了一件白色的锦袍穿好,头发也依照当时的习惯用一只银簪别好。
随后一身清爽的她就来到前厅和赵普一起用晚饭。赵普早已在等她了,他也沐浴更衣完毕,身着青色长袍,显得儒雅不俗。
她见到他的打扮,身体颤抖了一下,嗓子像是堵上了棉絮,有股酸涩的感觉,但是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露出一丝笑意走过去坐下。
赵普注意到她的情绪,没有立刻发问,而是邀请她一起吃饭。饭菜清淡可口,一荤两素加一碗竹笋蛋花汤,很适合长途跋涉的人。赵普偶尔给她夹些菜,劝她多吃些,她吃着可口的饭菜,心里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前厅布置得很雅致,但是也很简单,遂问道:“大哥,家里难道只有你一人吗?”
赵普夹了一些肉丝放到她的碗里,回答道:“是啊,我早年离家闯荡,父母和两个哥哥都在老家,平时经常是书信往来互报个平安也就行了,等将来天下安定了,我再接他们来享福。”
“你没有娶妻吗?”看赵普也有三十岁了,按当时人的习惯,孩子都应该很大了。
“没有,原来定过一门亲,可能是我和她无缘吧,几年前她生病去世,这么多年忙于征战,我也没有时间考虑了。”他回答得很平静,但秦箫敏感地想到了他曾提过这件事。
“那晚你告诉我你有一个最好的朋友生病故去,就是指她吧。”
他点头,“嗯,她叫茗儿,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们曾约定一起闯荡天下的。”他不再说话,放下手里的碗,喝了一口汤。
“对不起大哥,我让你伤心了,作为你的兄弟,我只想多关心你一些。”她也将碗放下。
赵普笑了,恢复了一贯的阳光:“我的故事简单得多,你已经都知道了,你不要觉得失职了。再说说你吧,我的‘小兄弟’,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这时他们差不多吃完了,赵普就带她来到院中交谈。
她望着他那身青色长袍,泪水涌出眼眶,“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