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色尚未大亮,被雾霭笼罩着的田野散发出一股树木和泥土特有的清新味道,沁人心脾。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虫鸣。两辆骡车轻快的穿过空旷的稻田,驶上了一条林间小道。
“二伯,这柴和菜昨儿康子不是才送过吗?你老咋今儿还要亲自再去啊?”
后面一辆骡车上赶车的小伙子似乎还没睡醒,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懒洋洋地问。
“你小子才起了一次早就受不了啦?就你这小熊包样儿被你老子看见了不捶你才怪哩!我和你爹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哪天不是追着星星赶着月亮的干……”
“二伯,那叫披星戴月!嘻嘻……”小伙子笑着纠正。
老者不屑的:“别以为跟你大伯识了两个大字就了不起,还教起你二伯来了?你小子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小伙子显然是有些怕老者的,赶紧讨好的说:“那是那是,要不老爷怎么单单叫你老管这庄子呢?还不是因了二伯你能干吗?这样一大摊子事换个人早累趴下了,就是我大伯,也只能呆在府里头做个管家,这事儿他也干不了,是不是?”不忘顺带着夸夸自己:“其实我也蛮不错的嘛,还不是平日里你老教导有方吗。”
“别老老老的,你二伯有那么老吗?干起活儿来一个顶你小子仨!“老者笑骂道,显然被小伙子的马屁拍的甚是舒服,看得出对小伙子甚是喜爱。
经过一番打闹,小伙子睡意全消,吹起了口哨,骡子像受到了鼓舞,走的更快了。
过了一阵,小伙子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二伯,你还没说呢,这阵子府里东西咋要的这么多呢?“
“你小子知道啥?这阵子府里正给大小姐准备嫁妆,这才到哪儿呢,瞧吧过两天才有得忙呢。”
“大小姐要出嫁啦?”小伙子不由伸长了脖子。
“你小子,听见这就来精神了,人家大小姐出嫁你着啥急呀?”老者戏谑地说:“嘴上还没长毛呢就想媳妇了?回头叫你大伯在府里头留点儿神,看有合适的小妮子先给你张罗着。要说这日子过得说快也快,眼瞅着也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是该找媳妇了……”
“谁说要找媳妇了?我才不要呢,二伯你净瞎说些啥呀?”小伙子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嚷道。
“哈哈哈…..”老者大声笑起来,似乎对自己的调侃颇为得意。
小伙子似乎恼了,索性气呼呼闭上嘴不再吭声。
老者笑了一会,似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遂从身边的包袱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喝了一声扔给了小伙子。
小伙子接住了,打开一看是两个圆滚滚的肉包。
今天起得早,又相帮着装了车,急匆匆吃进肚子的那点饭食早就消化大半。肉包还热呼呼的,飘着一股子诱人的香味儿,小伙子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三两下两个肉包便进了肚,小伙子摸出水囊仰头咕噜噜灌了几口水,用袖子擦了擦嘴,舒服的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二伯,听说裴家少爷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感情这回就是为娶咱家大小姐吧?”
小伙子还是憋不住了。
“是啊,他俩从小就一块长大,两家可是世代交好,门当户对的,那真是天生的一对,就等着裴家少爷进京会试回来就成亲呢,这裴少爷也是真真争气,一考就中!听说还是头甲前几名呢!了不得呀,这次可是双喜临门了,你想啊,老爷一辈子就只有小姐这一位千金,那还不当宝贝似的捧着?又有这样一位乘龙快婿,老爷这些日子乐得嘴都何不拢啦。裴家也是一根独苗,听说这些日子也开始准备办喜事了,阖府里头忙的人仰马翻的。瞧着吧,这准是咱睿州城头一份风光!光大戏也要唱个三五天,这回你二伯也跟着过足戏瘾喽,呵呵……”
小伙子突然道:“二伯,您说裴家少爷当了官会不会看不上大小姐了呢?”
“啊呸,乌鸦嘴,你小子混说啥呢?”老者有些生气的扬了扬手中的鞭子,作势要打。
小伙子赶紧抱住头佯装害怕,嘴里却嘻嘻一笑:“您刚刚不是说唱戏呢吗,戏里这种事儿多着呢,一金榜题名、当了大官就三妻四妾、忘恩负义的。”
“那是你想吧,臭小子净想些歪事儿!你那几年的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了。幸亏你小子没人家裴少爷那本事,要不指不定得翻了天。人家裴家可是世代书香的大善人家,这睿州城谁不知道?裴老爷这一辈子就一位夫人,这样的家教会调教出负心汉子来?你瞧裴少爷那品性,连对下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又哪里会给小姐气受?倒是大小姐被老爷太太宠得有些小性儿,平日还都是裴少爷让着呢,大小姐好福气呢。”
“此一时彼一时,以后做了大官,即使自个儿不想,难保有那溜须拍马的前后撺掇,再说裴少爷又长得那般玉树临风的模样,只怕那些漂亮妞儿自己就往上扑呢,你说是不是二伯?”小伙子不服气的说。
老者无奈的摇了摇头,显示不屑的意思。
爷儿俩说着话,不觉骡车已是驶出了林间小道,前面路面渐渐宽阔,拐过一道弯,就上了一条黄土大道。此时天色早已大亮,路上行人、车马渐行渐多,原来已踏上了去睿州城的官道。二人抖擞起精神,催着骡车急行,不多时进了城门,却并不停留歇息,一路穿街过巷,在一道朱漆角门前,方才停下。
老者一边下车往里走,一面自顾自说道:“如今满府里头到处是备的东西,人也多,你待会儿别楞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惹事添乱的。”
边说边跳下车上前打门。
“干嘛老不放心我啊,我啥时候添乱了?”
小伙子冲着老者的背影嘟囔道,一脸的委屈模样。
门开了,看门的小子见了老者笑嘻嘻的道:“二管家来的可真早!刚才大管家还说来着,请您老来了就去书房,老爷有事儿和您商量呢!”
一边说一边和小伙子把骡车赶往院里,老者吩咐了两句便自顾进门去了。
第一章
虽已是阳春三月的节气,早晨那风吹来还是有些凉意,雪珠把花枝放进窗边梨花案上那只粉彩花瓶子里,随手关上了窗子。回身去拿才打了一半的绦子。
“你没看见才开了半扇呢,况这刚打开透进来一丝风儿就被你堵回去了,小心回头那花都让你捂霉了。”
罗嬗正坐在床塌上倚靠着一张紫檀炕几检丝线,抬头看见雪珠进来,便撂下了。雪珠笑盈盈地走将来,低头朝几上看,果然瞧见有几束丝线缠在了一起,因笑道:“我的大小姐,大早起的就挑人,又嫌热的,我就猜是又被烦住了,要指派我就明说嘛何苦指东说西的。”
罗嬗嗔怒道:“你个小蹄子,我才说了一句你倒有十句在那儿等着,我瞧你这些日子越发张狂了。”
雪珠笑嘻嘻的道:“我便张狂给你看。”猛地伸手从罗嬗身后将一只青缎包袱扯了来。罗嬗待得要抢,雪珠已伶俐的一个转身,退到了屋子中间一张雕花束腰的圆桌边,一抖手,一对蜜合色的枕套落了出来,雪珠笑道:“哎呀,这幅是鸭子戏水吧?瞧这鸭子绣得,真是好看。”
老天,人家绣得那是……鸳鸯戏水好不好?罗嬗俏脸飞红,白了她一眼,噘着嘴不搭腔。
雪珠又抖出一件:“这只火鸡真的是栩栩如生哪,啊呀,这配线可最是花费功夫的了,一看就知大小姐的绣功可是炉火纯青啊,”雪珠啧啧有声:“瞧这毛色,多光鲜啊……”
龙凤呈祥!罗嬗脸色转白,银牙紧咬。
“啊,这只猫儿玩绣球还真是逼真嗳,把后园子花匠王老伯养的那只花咪儿都比下去了耶……”
狮子滚绣球!!罗嬗脸都绿了,哀叫一声,扑上去要撕雪珠的嘴。
雪珠嬉笑着躲闪,二人在屋里兜开了圈子。屋内地方狭小,不一会儿雪珠便被罗嬗捉住,雪珠连连告饶,岂知罗嬗羞恼得狠了,只是不依不饶地作势要打,雪珠急道:“我的大小姐,前儿太太就说要来查看针线呢,可是我好说歹说才拦下了的,你不说念我的好也罢了,这绣活儿难道也不指望我了不成?”
罗嬗果然住手,眉尖蹙起,一时脸现愁云。
雪珠得意地做了个鬼脸,在矮塌上坐了,捡起那缠成一团的丝线慢慢梳理。心下却是好笑,其实罗嬗的针线并不是像她刚才说得那般不堪入目,虽说这位大小姐平日在针线上从不上心,又懒怠动手,但罗嬗甚是聪颖,这些日子在太太的催逼下倒是下了功夫,粗粗一看也满像那么回事。只是罗嬗是任性惯了的,因着一向喜欢素净的颜色,选的料子皆是淡到极处,莫说做嫁妆了,便是平日里看着都觉太过寒素碍眼。依着当地的婚嫁风俗,当天是要过嫁妆的,新娘子的绣品更是头一份要被品头论足的,这般白素的东西可是大忌,婆家脸面上须不好看。何况罗杨两家在当地又都是大家望族,为此亲家太太早就婉转的递过话了,这些日子太太亦是一直厉色吩咐自己监督着,又要前来查看,眼瞅着大婚在即,这位大小姐仍是我行我素,动辄就不见了人影,是以这些日子总是担着心事,今日得了机会索性煞一煞罗嬗的性子,说不定竟能说动罗嬗改了性儿也说不定。眼瞅着罗嬗被自己一通奚落神色黯然,倒又心下不忍起来:
“好小姐,你只不要愁罢,听我说个主意:表小姐不是最是手巧吗,上次来送给小姐的一宗物事里不仅有那绣样儿,还有她亲手绣好的绣活儿----我早悄悄收起来了,连太太也不知有这些个东西,回头太太来了,小姐就挑几件儿糊弄过去。这样岂不是好?”
罗嬗大喜,怪雪珠不早些说,害自己这几日忙的头晕眼花的,雪珠忍不住好笑:“人家新媳妇准备嫁妆一个个都是欢天喜地的,恨不能把一辈子的针线都做下,你可倒好,情愿新床上铺别人做就的枕衾。”
罗嬗不信:“你又没出过嫁,怎知别人的事?就是会信口开河。”
雪珠笑道:“别人不知,那媛小姐出嫁前咱们可是去看过的,那些枕套荷包绣垫,摆了一屋子,我看十只大箱子也装不下。”
罗嬗道:“媛姐姐可是咱睿城出了名儿的兰心慧质,你别拿了来比我。”
雪珠笑道:“好好好,不说媛小姐,可是你瞧那颜色,哪儿像新房里用得?莫说太太瞧不过眼,就是我也觉得太素净了,没有一点儿喜气。等太太来了,你可千万别给她瞧这个,只拿媛小姐的绣活儿出来,好歹糊弄过去。大喜的日子,总要都欢欢喜喜的才是,我说的可对?”
罗嬗见她说得诚恳,亦知她用心良苦,当下便点头应允,雪珠高兴起来,总算放下一桩大大的心事。
一边去箱里拿那绣活儿出来打点,一边忍不住笑道:“方才我可是吃了豹子胆了,得罪天得罪地也不能得罪要上轿的新娘子啊,且不说老爷太太了,只新姑爷知道了还不把我活吃了去,人家可是捧在手心里都生怕摔着了的,过两天新姑爷来了瞅见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儿人比黄花瘦还不心疼死啊……“
罗嬗又羞又恼,就又扑上去作势要捶打雪珠,虽说从小和杨云青梅竹马相伴着长大,成亲其实早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但一旦大张旗鼓的提到明面上操办终究是感到羞涩的,何况被雪珠这样打趣?正闹间忽听外头有小丫头叫姐姐,雪珠打开窗子探头瞅见是园子里干粗活的小丫头叫小凤的,遂问可是有事?
小凤道:“庄子里管家孙二伯,还有虎子哥也来了,送的柴禾和新鲜菜都搬下来了,只还有小姐要的树根花凳儿不知该放在哪,叫我来问问.”
雪珠道:“有几个?”
小风笑道:“有四个呢,”用手比划了一下:“有这般大。”
雪珠回头跟罗嬗回了,对小凤道:“你这就去跟孙二伯说就着人搬来放在楼下的回廊里吧,叫虎子一块儿过来,大小姐还有吩咐呢。”一头说着一头往楼下走。
小凤答应着快步去了。
一会儿罗嬗下得楼来,虎子已把花凳儿拿了来放好,罗嬗细细看了一回,样式很是雅致独特,做工也是极细腻,眼见得是下了功夫的,不由满心欢喜,又叫雪珠把东西拿来给虎子。是一大包上好的春茶。虎子和罗嬗是自幼一块儿玩大的,也不避讳客气,谢了一声收下。
罗嬗又嘱虎子告诉二伯先前要的藤编针线儿切记莫要涂朱漆,只淡淡一层清油,原色原样的就好,还有那青石的小凳子要细细打磨……听的雪珠心里直笑:眼瞅着不多日子都要出嫁了,听起来却好似要呆在这府里把这些东西用一辈子似的。
虎子一一答应着。
罗嬗又问道:“小萱这些日子你可见着了?”
虎子皱了皱眉:“还是上次在府里见的,她哪里敢随便回娘家呢?”
雪珠知说的是虎子的一个远房表姐,以前小时二伯和虎子时常带她来府里的,生的白白静静的甚讨人喜欢,手脚也勤快,太太小姐都很喜欢她,时常赏她些衣物。前年嫁给了城里的一户人家,原是他爹喝醉了酒跟人赌钱赌输了,把她当了赌资抵押给人家的,小萱被连哄带骗的进了洞房方知丈夫竟是跟他爹一样的酒鬼赌棍,平时不是喝的烂醉的就是赌钱,对她非打即骂。先还偷偷来过一次,哭得眼儿红红的,后来就再没见过,身世很是可怜。
罗嬗叹息一声,神色黯然。
虎子道:“小姐要没别的吩咐,我就走了。原想这次来多呆些时辰帮衬些活路的,老爷说庄子里的事也要紧,还要顺路捎带一些庄子里要用的东西,叫赶紧回去呢。”
罗嬗道:“既如此,你且去吧,莫误了脚程。”
虎子答应着自去了。
虎子前脚才走,就见太太房里的丫头小帘快步从廊上走了来,笑嘻嘻道:“可巧小姐和雪珠姐姐都在,二老爷才过来了,正在厅上和老爷太太说话,叫请小姐去呢。”
罗嬗听了,忙问道:“媛姐姐可是也一道来了?”
小帘道:“只二老爷一个人。大小姐忘了,表小姐前儿才来的,今儿哪里还能又来?想是即已出嫁就比不得在家时了,若天天都来,岂不让婆家说嘴?”
雪珠取笑道:“且听听这妮子一张嘴!才多大岁数就婆家婆家的也不害臊!若是将来嫁了人,一准是个孝顺媳妇儿!”
映雪虽平日最是嘴尖牙利,毕竟年纪比雪珠尚小着两岁,刚才顺口说出不觉有些羞赫,且有罗嬗在旁,不敢与雪珠争嘴,当下不由脸儿一红岔开道:“太太说让姐姐去帮着挑拣一些花缎的塌垫,准备让二老爷带了去回礼用的,上次带去的是冬天用的镶了毛皮滚边儿的,那边的太太小姐都说好,眼见得天气热了,这次就挑一些薄透的。”
雪珠也不再说笑,答应了一声知道了便与映雪一同陪着罗嬗往上房走。今日天气甚好,远处几丝飘忽的白云映衬得天空湛蓝湛蓝的,似被海子里的水刚刚洗过了一般。游廊两边几束迎春正开得沸沸扬扬,枝丫伸展进来,拂的人脸上心里痒痒的,连身子也瞬时暖洋洋的舒展开来,似乎一个冬日的颓废都一扫而空。
转过了游廊再绕过一个垂花门,就是上房了。雪珠和映雪去了厢房,罗嬗径直穿过了后堂,尚未进门就听见一阵朗朗的笑声,正是二叔罗偊南的声音,遂快走几步笑道:“二叔什么事情这样高兴?怎么也不等我来,让我也听听。”一边说一边上前盈盈行了礼,又叫了一声“爹、娘”。罗太太忙拉了手,笑对罗偊南道:“都是二叔平日对嬗儿太过迁就,宠的她这般说话没规没矩的。”
罗偊南哈哈一笑:“我就喜欢嬗儿这般爽直干脆的脾气,最像我,,一看见就心里头高兴,啥烦恼也没了,别人想宠还没这福分呢!”
罗太太道:“难道媛儿还不够泼辣么?”
罗偊南啜了一口茶,笑道:“那可不一样。媛儿虽在女孩儿堆里头算得聪明能干些的,终不过是屋院里的人才,嬗儿行事却是颇有侠义之风,比得过男儿。”
罗太太嗔道;“本来嬗儿就风张,亏你还尽惯着她!都快出嫁了还整日里往外跑,若不是我拘着,保不定还要像上次一样装扮成小子跟你去湖州呢!“
罗偊南笑看着罗嬗;“这次你就是要去二叔也不会再带着你了。上赶着明儿就是官太太了,我的嬗儿要在家好好打扮等着新浪官来娶呢!”
罗嬗羞红了脸,嗔道:“二叔!你又取笑嬗儿了!”
罗偐南道:“你就是一高兴说话就管不住嘴,这话说出去让外人听了还不笑话咱?”
罗偊南瞪眼道:“笑话?我看他谁敢?大哥,你就是啥事都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在外头也就罢了,在家里我看就甭拿捏着了,你说这高兴就是高兴,还不让咱说一说?咱嬗儿这样貌这性情,那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娃,裴云这孩子也是从小儿看着长大的,往常我就说这孩子错不了,这次可是挣了天大的脸!咱睿城祖辈儿头一份!难得俩人又情投意合的,真真的是双喜临门!这次你要不排排场场、热热闹闹的办这婚事,我这关就先过不去!也不用你多操心,嬗儿的陪嫁私房钱我不管,外头的就帐上拿,一半儿算我的!上次出去我就留心探点好了,这次去接货也是主要盘点盘点这事儿,上次媛儿出嫁那也是挑尖儿的,给嬗儿更要做头一份儿!嬗儿,明天二叔就去湖州接货去,还想要什么就给二叔说,二叔保管你满意!”
罗偐南深知这个弟弟的脾气,说话办事向来干脆利落,看似豪爽粗莽,其实为人处世极为圆熟,尤其生意上的事十分精明,所以近几年基本上都是他在外面忙碌,自己倒在家里享起了清福,这个弟弟一向对嬗儿极为喜爱,常说嬗儿像极了自己,此次更是全心全力操办嬗儿的婚事,自己不好博他的兴头,再说心里也愿意为嬗儿好好陪嫁一番,故而只是笑并不言语,只管端了杯子喝茶。
罗嬗亦是心下感动,跑去抱了二叔脖颈道:“二叔,嬗儿什么都不要,只要二叔给的嬗儿都满意!以后我还天天回来,陪爹,娘还有二叔说话儿!”
一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罗太太用手点着罗嬗,笑道:”真是孩子气!切莫再说这样的话叫人笑话!有这份心我们就知足了。”想起女儿不日就要出嫁,心下感伤,眼圈不由有些红了,连忙掩饰的低下头,不再言语。
罗偐南见状忙道:“妇道人家就是家长理短的,二弟明天早走还有好些事要准备,你只管说些闲话儿打岔!”转头对罗偊南道:“二弟即这般说了,做大哥的自然乐得轻松,只是婚事的操办也要适可而止,莫太张扬了,左不过和媛儿一样就是,你也别太劳心,日后还不是正经过日子,也不差在一时。”
罗偊南笑道:“我理会的,你只管放心等着做你的老丈人便是。”
说的一屋人全都笑了起来。
罗嬗送走了二叔,又和母亲说了一回话,看看不觉日已正午,因父亲和二叔被一干本家亲戚请了去吃送行酒,并不在家吃午饭,遂叫丫头端了饭来,娘俩一起只捡可口的简单吃过了。罗嬗见罗太太忙了这半日,也乏了,自己也有些春困上头,便别了母亲,带了雪珠自回房去。
春困最是乏人,本想小憩一会,谁知醒来发觉已是时,屋里光线已有些暗了。想是睡得过了,身上越发有些懒懒的。罗嬗慢慢起身,缓缓度到窗前,伸手将那雕花窗扇轻轻推开。
正见日暮西斜,天边平展展一幅淡淡烟色云边绸缎上,一团胭脂嫣红似火。远处的山峦树木,亭台楼阁,却成了绸缎之上水印的一幅画般,银钩铁画,浓抹淡疏,说不出的绮丽魅惑,魄人心魂。一如年少时的春日傍晚,自己一样也是倚在雕花长窗前,痴痴的看那天边的夕阳,门外回廊里传来了熟悉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方待回头,眼睛已被一双温暖的小手轻轻地捂住,似生怕弄痛了自己,耳边是同样轻轻地声音:“嬗儿妹妹,我下学回来了。”手从脸上移去,眼前是一张清秀稚气的脸,眼睛星星般亮亮的望着自己,看自己生气也未。直到自己微微一笑,方才急急执了手,述说一天上学的种种趣事,回回惹得跟来的嫲嬷们一旁笑道:“小少爷在老爷太太面前总是一句话回不完就跑,原来要都留着说给小姐听,既这么喜欢妹妹,明儿就娶了妹妹做媳妇儿,天天儿说话。”自己若是高兴,便会声音响响地说:“云哥哥,长大了我就嫁给你。”若是不高兴了,便会说:“你不依我,我才不做你的的媳妇儿。”他便会红头涨脸的急道:“好妹妹,都依你,你就只做我的媳妇儿。”一时满屋都是忍俊不禁的笑声。
有时侯下学回来的早,便也会和自己一起趴在窗边看落日,大人们都说:“这两个小人儿,竟喜欢这般落寞的景致,真真是让人琢磨不透,还真是一对儿。”
有一回二叔从江南回来捎带了许多的绸缎脂粉,母亲让跟自己来的嬷嬷一并带些送来。这时正是一轮火似的夕阳挂在天边,他便说像极了胭脂膏子。自己说不像,他说像,一时争了起来,自己恼了,将一盒胭脂膏子全抹在了他的脸上,顿时白白脸上红红的一坨像个小丑。他也恼了,把桌子上才磨好预备写功课的墨汁涂了自己满脸,一时两人追着互相涂抹,闹得满身满脸红红黑黑的似唱花脸的戏子,自己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闹得伯父伯母也赶了来哄劝,一叠声的叫他给自己陪不是,自己原是生气他不让着自己,又心痛刚刚上身的嫩绿薄纱衫子,却偏偏说他打痛了自己,终于自己哭哭啼啼的被伯母哄回了上房,而他则被伯父勒令留下。第二天才听说他被伯父怒打了手板,还被罚了跪,这是他第一次挨打,他一直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高傲,可他因为自己撒了谎受到了生平第一次重重的责罚。听嬷嬷说他一晚上也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吃一点东西。一大早又赶着去学堂念书去了。结果自己一整天都心里又悔又怕,惴惴的象踹了个小兔子。好容易太阳下了山,去没有看见他回来,又不好意思问,直到屋里嬷嬷来掌了灯,一时又有丫头来领了去上房吃晚饭,自己只得怏怏跟着丫头去了。
饭桌上菜肴丰盛,她却难以下咽,犹如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但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好似被人硬生生抢走了什么东西似的。闷闷地吃了几口,便要回房去,连伯母和嬷嬷们会意的偷笑都没有看见。
待得回了房,便在桌边坐下,只是呆呆的捧了腮一动也不动,直到一双手虚虚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又听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唤:“嬗儿妹妹,我下学回来了。”急扭过身看时,正对上一张熟悉到心里的面孔,只是比平日多了一份苍白,一对眼睛仍是亮亮的,但眼里有着红红的血丝。一天的担心和懊悔终于让自己又大哭起来,索性扑到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抱着自己,那般紧紧地。后来他悄悄对自己说,他也担心后悔了一整天,竟又差点也被先生打了手板,他说他怕自己回来看不见她了,怕她不再理他了。说这话时他的眼睛让自己觉得似那日的太阳,暖暖的直熨帖到自己的心里。她看他的手,肿起老高,小心地摸上去烫烫的,她轻轻往上面吹气,问他是不是很疼。他挺了胸脯,笑笑的摇摇头,还如往常她淘气是一样伸出手指去刮她的鼻子。其实那根手指肿得粗粗的根本打不了弯,她想他一定很痛,他对自己说:“嬗儿妹妹,我会一辈子保护你的,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你有一丁点儿的痛。我会娶你做媳妇的。”只以为一辈子很长很遥远,长远的如同天边摸不到的虚幻,岂知一眨眼的功夫就真的成了他的小媳妇儿。
自己那时其实并不知媳妇儿是什么,只是听他口口声声这么叫,心里理所当然的认为做了媳妇儿就可以天天在他身边,被他呵护宠爱,所以很想当他的媳妇儿,万不能被旁人抢了去,有时被母亲带了去亲戚家玩,每逢被人打趣说将来嫁给谁,自己总是毫不犹豫的大声说:“我要嫁给大哥哥,我要做他的媳妇儿!”
后来渐渐长的大了,见面的次数少了,但时常仍是会在一起,他仍是如小时一般处处让着她,不让她有一丁点的不高兴。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叫她媳妇儿了,但一样的亲密友爱。那些嬷嬷们也不再像往常一样打趣他们了,因他身边日日跟随的早就换成了伶俐的小厮,而自己身边也是俏丽的小丫头了。
再后来他要进京赶考去了,告诉她有一阵子不能来看她了,她并没任何不舍,她知道他当然会回来的,也知道他必能考的中,打小他想干的事就没有干不成的,她自是信他的。但这些好像自己并不关心,或者说从没仔细去想过,一切都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顺理成章,好像一切原本就该是这样子的,她终会嫁给他,他自然要娶她。自己原本就是他的媳妇儿,从小就是。
远远地天边那一抹胭脂红终于被四周的黛色轻轻掩住,恍如数枚银簪宝钗扇似的插在了天空。瞬间幻出万道璀璨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