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傅青送上茶便知趣的悄悄退出去了,掩上帐帘想了一想只在旁边站了。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傅青只觉今日的太阳耀眼的让人觉得目眩,旗杆上斗大的傅字旗一阵风吹来猎猎飘动。不时有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巡营哨队巡过,只闻靴声囔囔,刀剑碰撞的声音一路响过,此情此境几乎每日都要看到,但傅青今日忽觉甚是烦躁,只想使劲放开嗓子吼叫一番。
傅淳看着案上一团墨迹的字笺,半响无语。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七年了,博逸依然还是没有放下,今日看来,只怕对那女子的情意远比自己想象的要重的多,真不知一名番邦女子究是有何魔力能让博逸如此痴迷?博逸素来对自己敬重,也向来肯听自己的话,只是瞧着今日情形,能否劝的他转圜,自己竟是毫无把握。这般想着,一颗心却是直往下沉。都道博逸性子稳重谦和,行事亦是循规蹈矩,但傅淳却知在大事上博逸若是拿定了主意,便是决不更改。犹记得十九岁时他第一次率部出征,收复当时被蒙古军侵占的掖河城。几日猛攻,大军伤亡惨重,仍是难以攻克,博逸下令收兵修整。一连数天拒不出战,军中人等议论纷纷,一些老将扼腕叹息,甚至有人说傅家已无人为将。傅俨急怒之下亲自由中军大营赶往掖河督战。不料博逸无论如何拒不出兵,此是公然违抗军令,但出征之时,为立博逸之威,傅俨曾当众许诺决不越过前锋擅自下达军令,此时博逸拿来说理,却是无可奈何。盛怒之下不顾众将劝阻,以贻误战机之罪喝令将博逸绑了重责三十军棍。博逸自幼身子柔弱,且懂事听话,勤奋向上,虽然亦偶有斥责,却是从未如两个哥哥般受过责罚,且不说身上伤痛,只这第一次领兵,众军面前丢此脸面,其痛如何,可想而知,但博逸仍是咬牙拒不交兵。两日之后,掖河城不攻自破,原来此城被蒙古军侵占后肆意烧掠,存粮无多,虽号称漠北粮仓,但彼时存粮不过仅够十几日之需,博逸早已摸知此事,趁着战败之时着几十名功夫好的士兵混进城中,伺机点燃了仅有的两座粮仓,敌兵粮仓被焚,增援之兵又被博逸早就埋伏下的人马围歼,迟迟不见,只得弃城奔逃,却又中计,被一举围歼。此次大获全胜,却并未损伤多少将士,此皆是博逸谋略。众人才知博逸竟是大将之才,此前种种猜测中伤不攻自破。连皇上也是接到奏报抚掌喝彩,并亲赐敕封定远大将军。博逸果然不负圣望,睿智果敢,谋略过人,战功卓著,博得常胜将军美名。不但远胜两个哥哥,连傅俨也是自叹弗如。是以七年前得知博逸竟有金屋藏娇,傅淳一直私下劝阻哥哥莫要硬来,以免物极必反。既然已经施压迫的博逸许下诺言,便让他自己慢慢淡忘。谁知一晃七年过去,如今竟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方知对此事原来竟是大意了,万料不到博逸竟为一个卑微的女子深陷泥淖而不知自拔,如何不急?
傅淳不说话,博逸亦不敢开口,心中只是惶恐不安。小叔叔待自己向来亲厚,这般神情竟是从未见过。傅淳突然之间伸手抓起字笺刷刷几下撕成碎片,抛在了博逸面前。纸是上好的宣纸,薄而柔韧,博逸的目光盯着碎片看它被抛起随即如飘絮般缓缓飘落,一片落在自己墨绿江稠衫子上,那般苍白,那般寂寥,想必世间万物,终有自己命中的归宿,即使粉身碎骨,亦是身不由己,一瞬间竟觉万般颓废,心灰如死。
“博逸,我今天不想再劝你什么,因为它都告诉我了。我只想听到解决的办法。”
傅淳背对着博逸,极力控制住自己,然而身形微动,语音发颤,显见得心中甚是激动。
“小叔叔,我…..”博逸从来未如今日般出语艰难。
“我告诉你博逸,此事万不能再拖,无论如何都得有一个结果。也难为你护了她七年,情分上头也尽心了。你也该知道,事情闹到如今这般地步,无论你再如何处心积虑,也护不了她了,到时出了事,连你爹和我也保不了你,咱们傅家一世盛名可就全毁了。”
“小叔叔你别说了……”
“我知你什么都知道,但你就是放不下,那位姑娘是救了你的命,可沙场之上哪一天不是血流成河?生生死死原本上天注定,你又何必太在意?”
博逸猛地抬起头:“可是我还有什么?小叔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从小到大我真正拥有过什么?因为我是傅家子,一举一动就都必需依着那些规矩,半步也错不得,要我读书我就得起五更,要我打仗我就得上沙场,根本不管我愿不愿意。我一直都在努力去做,我自认为上对的起朝廷社稷,下没辱没傅家门楣,凡是要我做的事拼了命我也会去做,可是我除了是傅家子孙,定远大将军,我还是一个人,一个有心、有肝、有感情的正常人啊,我只不过是想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在一起,她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善良的女人,又不是洪水猛兽,为什么都不可以?为什么?如果一辈子这样活下去,和一个木偶有甚么区别?’’
傅淳吃惊的看着眼睛红红的博逸,一时说不出话来。是啊,究竟为什么?连他自己也糊涂了。
半响,傅淳长长叹口气,“我知道这些年难为了你。如果不是你两个哥哥……对傅家来说,你已尽力,实在不应对你再苛求。”
提到两个哥哥,博逸狠狠咬住嘴唇。那刻骨铭心的伤痛,再久也还是会痛彻肺腑。
傅淳看了看他,还是硬起心肠:“去年命你出兵平南,我和你爹就心有疑虑。你一向是坐镇北地,为何突然派你千里奔波前往南疆?虽说这几年南面屡吃败仗,但根本未损,且不说近处还有两湖两广之兵可以调度,但兵部报奏,圣意已下,只能静观其变。揣测必是朝中有人心怀叵测,进了谗言。你出战便败,已是意料之中。长途跋涉,兵疲马乏,未曾喘息,最重要的是北兵南战,如何不败?所幸你终不负圣望,一举平南。按例该宣你进京复旨,可是半道里却命你绕了个圈子,在此地休整。现在看来,是有人早做好了套让你往里钻呢。你心里未必不知道,要不也不会让她在京城数次搬家,现在又急巴巴的接到身边。难为你远在千里之外,还替她考虑的如此周全。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她还在京城,倒不会有什么事,如今却是危险了。若不是他们求成之心太过急切,只想将你二人当场捉住立时定罪,谁知偏偏却是功败垂成,只怕如今你的处境无人能帮了。自从半年前刑部大牢那个所谓的奸细供出蒙古曾派出一高官之女潜入本朝做内应之后,你与她在一起,就是他们攻击你最好的口实,可是你一见到她就昏了头,不管不顾的往刀尖上撞。这不是自取死路是什么?亏得皇上心里还是眷顾你的,否则你这些年的功劳岂不是要毁于一旦?只是现下的情形,皇上要平衡朝中势力,也是左右为难,你要再执迷不悟,只怕是无人能救得了你了。”
看着博逸摇摇欲坠,神昏智伤,亦知此时要他立时表态亦绝不可能,傅淳深深叹了口气,实是不忍再加逼迫。事已至此,何去何从,只能慢慢等他自己下这个决心了,但愿上天保佑,让他终能从痴迷中回过头来。
时近黄昏,岸边柳树成荫,十几匹高头大马在悠闲的低头啃吃着青草,一身铠甲的侍卫散落四周,尽管柳静风平,四处寂静无声,仍然人人手握剑柄,机警的眼光四下探寻。这是博逸的亲随,彪悍的犹如时刻待起的猎豹。
博逸和云飞二人在不远处的河边相对而坐,目及处远远几名侍卫在来回走动,不时往这边看上一眼。见云飞举目凝望,博逸有些歉意:“是不是让你不习惯了?没办法,没有人跟着他们不会让我出来。”云飞摇头:“没关系,你是大将军,身边自然时刻有人护卫。”
博逸听云飞的口气并没半分挪揄,吁了一口气:“我以为你会……你真是跟别人不一样。”云飞笑了:“说你摆威风吗?我倒是觉得你心里常常不快活。”
博逸眼中有光闪动,扭过了头去看河水,波光粼粼,水面如镜,但内中的暗河踹流上面却是丝毫不觉,博弈目光看着远处的虚无,声音低沉:“我自幼身弱性懦,大家都说我不是领兵的料,不像傅家子,虽说弓马骑射亦是自幼习练,但我从来就不喜欢舞刀弄枪,对诗词棋画倒很喜欢,记得哥哥们总是笑着叫我状元郎,我还记得二哥每次出征回来见了就拍着我的肩,“博逸你要好好念书,说不定咱傅家将来会出个大诗人呢。”笑声荡的屋子都在振动。可是后来……”
博逸有些艰难,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后来大哥和二哥都死了,死在疆场。十六岁那年,我穿上了战袍,跟着爹去厮杀。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第一次上战场的情景,大漠黄沙,旌旗猎猎,身后是熊熊燃烧的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前面是白光霍霍正指着你的无数柄长矛剑戟,我根本顾不得害怕,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我要给两个哥哥报仇,要保证傅家大旗不会倒下。不上疆场,你永远不会知道沙场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不是一句空口白话,这是血淋淋的代价。,傅家世代樱簪,公候将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人人都道傅家位高权重,可是代价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傅家历代都有很多人死在沙场。我不嗜血,可是看得多了心就硬了,不是麻木,是被重重铠甲包裹的日子太久了,都早已听不到心跳的声音了。但它一样会痛,痛起来让你疯狂。尤其二哥的死,朝廷上颇有非议,好多人说二哥死的不值,为了救几百个人,搭上了自己一条命,太不值了,站场上哪一天不是血流成河?一场战役下来就是成千上万的尸体。可是我知道如果重来一次,二哥依然会那样选择,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果是我,我一样会那样做。永远的理智其实是另一种疯狂,我们都做不到,人心里都有平时体会不到的柔软的地方,都会为了自己一个执着的念想而奋不顾身,哪怕为它丢了命。那几百人都是军中的精锐,他们中有人出生入死跟了傅家几十年,战功无数,更无数次救过我们傅家的人,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人和畜生的区别就是人是有感情的,是知道感恩的。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硬起心肠,因为如果心软就会死更多的人,可是有的人是我们宁愿自己去死也要保护的人,有些事是明知不行还要去做的事。毕竟我们是人而不是神,是人就有心痛和牵挂,我们自己也没有法子。’
博弈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似乎在喃喃自语,脸上更多的是凄楚,对于一个征战沙场、九死一生的人来说,那种凄楚比伤痛更让人心碎,云飞看得几要泪落。
“所以你舍不下聂姐姐,明知道有多难。”
博逸无语,泪眼迷蒙。二人不再说话,一起静静地看着波澜不惊的河水,看河面上偶尔跳出水面又倏忽不见的鱼儿。眼光追着鱼儿潜入那个既不可望亦不能及的自由自在的所在。
良久,博逸站起身:“谢谢你云飞,这些话我以为我会一辈子烂在心里,可是今天我忽然想说一说。”
“其实我也一样要谢谢你,谢谢你的信任,你让我知道了许多我不曾想过的事,感受到以前不曾有过的感觉。”
二人相视一笑,转身上马。
“万丈红尘,总有让人牵挂和心痛的东西,否则就枉来人世一趟,你说是不是傅大哥?”
岸边小道上扬起一阵尘土,数十骑人马渐渐消失在柳林深处。此时夕阳如血,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天地边缘如梦如幻。茫茫天地,冷暖人间,是什么这般让人如此牵挂和心痛,直至沧海桑田、地老天荒都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