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夜景总是别样的美丽,杜樊川曾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但实际上,扬州的青楼比之秦淮河却又是别样的不同些。“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朱厚燳微微的弯下腰,轻轻的撩起一抹垂柳,做了个请的动作,宁可笑了笑便过去。刘子敬却是不敢,站定了,等朱厚燳也过去了,方才笑笑的走过去。宁可指了指前面那小桥流水人家,皱了皱鼻子,“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地方?”朱厚燳好奇的看了看那院子,又偏过头去看刘子敬,秦淮河他也曾去过,却不是这样的装饰。刘子敬微笑着点了点头,轻轻的吐出一个字,“然。”朱厚燳耸了耸肩,“那么,走吧。”
三人走得近了,方才隐隐约约的听见里头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又有人在唱歌,唱的是李后主的《浪淘沙》,正唱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歌声婉转凄切,直让人眼底一酸。朱厚燳甚至觉得这歌声就在自己眼睛里转了两个圈,然后方才慢慢沉进了肚子里。“好!”宁可忍不住击掌叫道。宁府里也是养了一个戏班子的,虽说严州府不比扬州,但宁可也是自小听惯了的人,自然听出了这声音的出彩处来,最是那一个一晌贪欢,唱得人两泪涟涟。
刘子敬听了这声音,叹了口气,“芊芊姑娘光彩依旧啊。”
几人自在门口赞叹了几句,便从那小桥上走过,进了门就是一重重的杨柳,宁可不由的感叹了一声,“庭垂千步柳。”就有一个****迎上来,笑盈盈的和到,“门迎四方客。少爷好才学,小人却是对不上来的,还请里面坐,看看哪位姑娘侥幸或许对的上来。”
三人相视一笑,朱厚燳便当先走了进去,宁可和刘子敬走了个并排,刘子敬暗暗的竖了个大拇指,宁可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三人这一走进来,便见一个女子正从从容容的下台,台下掌声雷动。更有人送了一幅美人图上去,那女子接了,只是微微一瞟,脸色一变,本是极平淡极从容的,此时却有了些激动,她恭敬的一弯腰,朝台下福了一福,开口说道,“芊芊谢过桃花庵主。”
座下众人轰然一声,俱都议论开了。此时又有另一个女子上台,那女子却是沉着个脸,只是要上台了,不得不强颜笑了笑,芊芊笑着与她对视了一眼,又从从容容的去了。宁可三人尚在门口处,也听不清那些人在议论些什么,只是“嗡嗡”的一片,宁可便叫住了****,问道,“那桃花庵主是个什么人?”
三人原以为这桃花庵主定是个达官显贵的雅号,哪知道那****说出一番话来,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几位公子是刚来扬州吧?这桃花庵主是位极有学问的先生,在一个月前来了扬州,如今但凡是我扬州人,就没有不知道的。这位先生能诗能文,能写会画,文采武功都是一流……”那人还在滔滔不绝的介绍着,刘子敬已是明白了,文采武功、能写会画,号里又带了桃花两个字的,不是唐寅还有谁来?
他忍不住哈哈笑道,“好个唐寅,如今都自封庵主了,哈哈,哈哈。”他与唐寅虽说年岁相差了将近十岁,但两人却是忘年之交,弘治十三年,当时刘子敬二十三四,正是好游的年纪,一人到扬州游玩,谁知正好碰上唐寅,其时唐寅因科场案受累,耻不就职,一人离开苏州,经镇江到扬州,意欲游历中原各大名山大川。两人正好结伴,游览瘦西湖、平山堂等地,后又坐船沿长江过芜湖、九江到庐山,又乘船溯江而上,到黄州管赤壁遗址,南入湖南,等岳阳,游洞庭,又去看了南岳衡山、武夷诸山、更在雁荡山、天台山、普陀、富春江、新安江、黄山、九华山留下足迹,千里壮游,历时九个多月,好不快哉!如今见老友名声显赫,刘子敬怎能不由衷的感到高兴?
朱厚燳听说这桃花庵主是唐寅,却是哼了一声,“不过是一个士子,薄有文名就骄横枉纵。父皇也曾请他入朝为官,岂知他竟然道‘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如此狂徒,要他作甚!”宁可听了,倒是说道,“这样生活倒也不错,原本我与隋意哥哥都是做这样的想头,只是如今……”说着叹了口气。朱厚燳眉头皱皱,想要安慰她,又恼她又提起隋意。正挣扎间,就听台上那女子唱到,“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liu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声音激昂奋进,不似女子,倒似一男子手持铁板铜琶,豪迈已极,“好!”宁可、朱厚燳、刘子敬三人同时一声喝彩,座下诸位也都是纷纷鼓掌喝彩,一时间全场众人感情奔放,自然流露。
又唱道,“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声音极端的郁闷愁苦,更是能够听到场内不少人情不自禁的叹息出声,更有人忍不住悲从中来,直拿手帕往眼睛上抹去。
声音一转,再唱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就是宁可这等年轻未经事的姑娘也觉得心头一片酸楚。一时间场内寂静无声,那女子也不多话,微微福了一福,自顾下台去了,众人仍是沉浸在方才那一曲《念奴娇》中。朱厚燳连连叹息两声,回味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人生如梦啊。”
“这两位姑娘怎样?”朱厚燳叹息了两声,也就回复过来,掏出那管玉笛,就在手心中极有韵律的敲打着,若是仔细看,倒是和了李后主那曲《浪淘沙》。宁可过来良久方才反映过来,说道,“《念奴娇》强盛。”刘子敬却是微笑着答道,“回少爷,小人倒是觉得各有千秋。便如柳郎中词,只好于十七八女孩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苏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三人这里讨论着,那台上又上去一人,却是一个老鸨。那老鸨虽是半老徐娘,却别有一番韵味,倒不像是青楼里的老鸨,更像是字画古玩的老板娘,身上透着股雅致,听人说了名字,也是个好名字,“雅夫人”。那雅夫人开口说话,就带了股江南人的绵软,让人不甚怜惜,但再看她形容姿态,又觉尊贵非常,不可亵du,她笑着拍了拍手,就有人拿了文房四宝上来,“方才芊芊与珂珂都唱了一首,老身这两个女儿,诸位都是知道的,琴棋书画、唱念做打,哪样不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只是再如何,花魁只能有一个,哪个月的今天不是难分胜负的。今日所幸不要她两个再比,来点不同的吧。”
雅夫人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拿起来一看,正是“庭垂千步柳”,笔法古朴肃穆,体态自然,很是得了卫夫人的神韵。宁可三人看得不解其意,座下也是议论纷纷。雅夫人微微一笑,解释道,“方才芊芊表演的时候,有三位公子进得我雅苑,其中一位公子便在前院口占一绝,便是庭垂千步柳,老身不才,实在是对不出来。还请在座诸位公子代芊芊、珂珂两位对上一对。”
“扬州的青楼选花魁,不单单要比各项本领,更要比比拥趸的能力,想来这两位姑娘才能不分高下,这是要比拥趸了。”刘子敬给朱厚燳、宁可都上了杯茶,细细的解释道。宁可微笑点头,朱厚燳倨傲的看着前方。他虽表现的满不在乎,其实已是在挖空了脑子思索,很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想头。
在座的都是经历风月场所之人,自然也是一听就明白的,过不多久便有一位站起来,很是神气的念到,“庭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宁可那句“庭垂千步柳”,却是化用了杜樊川的“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此人如今直接套用,显然是落了下层了,在场一片的倒彩声响起,那人灰溜溜的坐下了。
这时又有一人站了起来,这人似乎人脉极广,先是作了一个四方揖,就有不少的人与他相识,就听他刻薄道,“韩瑞兄,还是莫要丢了我扬州士子的脸,下次还是少说些话的好。”在场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原先那人气得浑身哆嗦,只是确实是自己丢人在先,只得忍气吞声,看那人怎么发挥。那人见韩瑞不敢吭声,更是嚣张,哈哈大笑道,“我对‘台分两佳人’,大家以为如何?”
也有点头说好的,也有摇头说差了些的,宁可却是不屑的哼了一声,说道,“莫要丢了扬州士子的脸面。”
只此时二楼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朗朗如钟鸣,场中虽然极乱,众人却都是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人朗声吟道,“庭垂千步柳,池明三分月。”
“池明三分月……”朱厚燳一变默念着,一边就往楼上看去。宁可听见这声音,却是全身都是一怔,眼泪瞬间便盈满了眼眶。刘子敬仔细一想,瞬间便和脑海里的一个声音重叠在了一起,他赶紧向宁可看去,果然,宁可比他更早发现。他看了朱厚燳一眼,显然,朱厚燳还没有发现宁可的异样,他此时正在搜寻那个对出“池明三分月”的人是谁。刘子敬悄悄的递给宁可一块丝巾,又指了指朱厚燳,宁可马上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