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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各捕各蝉 我做黄雀(三)

华灯初上时分,狮子桥上,天上月半如银钩沉沉,好似夜空托扶不住她,到底坠入桥下小河流水中,光影浮动,似有暗香传幽。

但狮子楼上早已人满为患到不堪,不是当地的大小富户,便是被人宴请衙门里的官吏,大多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这等热闹场面全拜宋初定下的“富民”政策所赐,有宋一代,虽说土地兼并依然不可避免,但百姓的生活却比别朝要安逸得多,手里有闲钱出来吃喝玩乐的并不仅仅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尚有许多中层百姓有能力到这等高级娱乐场所消费,这并不足为奇。

故此,宋代由饮食衍生出来的娱乐业极为发达,勾栏里的姑娘们青楼唤客倚门卖笑那是在正常不过的了,若是论起名妓来,那数量也远比唐朝多,至于各地大大小小的所谓花魁,更是不计其数,难以胜数。宋人夜不归家,在外挥金买笑,一掷巨万,眠花宿柳,惹草招风,那是再寻常不过了。

阳谷县的丽春院也在狮子桥底下,又距离狮子楼不远,两家自然就成了生意往来上的关系户,若是上了狮子楼,便会看到成群的粉头来往穿梭于各个雅间,吹拉弹唱处处可闻,**不绝于耳。

偶有吟咏诗词歌赋的,那也不过是是几个书生玩着才子佳人的假把戏,虚情假意地肉麻着,但阳谷县毕竟是小地方,虽有县学,学生到底少些,又大多沉稳,这般放浪形骸的事情有时是不屑于做。

当然,这是因为本地粉头的档次太低,不但少有国色天香,就是那一身妖娆功夫也不大专业,除了睁眼为男人昼伏夜出、闭目陪男人此起彼伏外,底蕴少点儿,也不过就会个双陆象棋、抹牌道字什么的,吟诗作对匠气十足,稍动些心思玩个“射覆”什么的,便含混不清,叫书生们觉得大煞风景。

若是换成李师师赵元奴那等档次的,这般读书人恨不得一个二个都变身成柳永三变,弄个什么“执手相看泪眼”之类的。赌咒发誓海誓山盟倒也常有,却彼此心里有数:这院中唱的,不过就是逢场作戏,既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那自然早辰笑迎张风liu,晚夕哭送李浪子,至于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一家两代成了“婊”兄弟,亦是家常便饭。

都说老鸨爱钞,窑姐爱俏,其实却是一般的弃旧怜新、见钱眼开,却是自然之理。

这不眼下丽春院的几个头牌姑娘都在张二官的桌子上坐着,俱个是柳眉似笼翠雾、檀口如点丹砂的美人儿,让男人们上下其手,大快朵颐,还得粉面含春地劝酒,本就是一双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说不尽的饧涩****。

黄素今晚上放得开多了,因为儿子在边上,有这个自家婆娘派来的耳报神在,要推脱这些人的“好意”自然容易多了。

谢希大等人没想到晚上又见到了黄文嘉,还是陪着他老子来的,因此上要色诱黄素的计策没了用,黄文嘉一个小毛孩子,又有大人陪着,你还能给他也弄一个姑娘不成?

与这些最爱图便宜没行止的泥猪癞狗坐在一起,这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束发银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的黄文嘉,越发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了。

这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一路人啊。

黄文嘉也很是郁闷啊,眼前****风情不过红颜白骨而已,并不足以动他心志,只是看着这满桌子的美酒羊羔,不住地填进眼前的酒囊饭袋粪窟泥沟里,就觉得恶心。

他早就知道这班家伙心怀鬼胎,定要想方设法拉拢自个的老爹为他们做事,只是没想到这场面也太过不堪了吧?

虽说没人袒胸露乳,但架不住那些小动作下流啊。

这要是让他母亲知道的话,那是打死也不会让他来的,别一个弄不好,丈夫还没浪子回头呢,儿子又改“正”归“邪”。

就是黄文嘉自己也没想到是这种场面啊,毕竟这里是狮子楼,不是丽春院。

最猥琐的就是应伯爵,那面孙寡嘴才抱着一个粉头灌酒,他便拿手摸人家的胸乳,更探向腋下,咯吱人家,叫那粉头一口酒呛得满面通红,他却哈哈大笑。

黄文嘉皱着眉头,心中祈祷来保快来。那小子一来,大家开始谈正事儿,这些个龌龊场面也没了。

正想着呢,就听见外面小二在这雅间门外一叠声惊喜高叫道:“哎呦,这不是何九爷吗?有日子不见了,您老来一趟真是不容易,快请里面来!对了,您老这是一人图清净啊,还是有人请?小的给您忙活去……”

黄文嘉一听,知道是何九叔按照自己的吩咐来了,为的就是装腔作势与张二官打擂台,虚晃一枪,当下便偷眼看在座诸人的反应。

张二官最先板起丑脸,那两条粗黑短促的眉毛拧着,好似被一刀斩断身体的蚯蚓般翻滚,冷哼一声,把怀里那昨夜才被自己梳弄过的李桂姐放开,阴沉着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桂姐到底是勾栏里的明眼人,当下也不撒娇了,只是乖乖地在那里坐着不出声。连那半掩半开大红袄子也不去管它,只任意露着葱绿抹胸,那一痕胸前堆雪,端的动人心魄,叫人不敢正视。

谢希大等人也觉得没意思,便纷纷放开了怀里的女人,一个二个正襟危坐,不言不笑,仿佛满朝文武敛声凝神静气,等待皇帝上朝一般,很是正人君子。

黄文嘉与黄素两人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这时候才能正常呼吸。

只听何九叔在外面傲然道:“问那么多作甚?你先挑一间五六人坐的清幽小屋,给我上一桌你们最拿手的菜,四十两的那种,没错吧?”

店小二一听这话,登时更加恭敬道:“九爷,您且随我来,先坐着,喝一壶好茶,小的马上就去按您的吩咐办。”

何九叔却不耐烦道:“你好声招呼着,今日有你的好处。”

两人说话声渐行渐远,显是走过了这雅间的房门。

应伯爵两眼有点儿直,喃喃道:“娘的,这老小子当真是发财了,一桌子四十两银子的菜他也敢花,当真是傍上大靠山了。”

黄文嘉心中窃笑,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何九叔如此做派,不过是想要第一种结果,那便是吓退张二官,让他心存忌惮,若是就此退出阳谷,那便最好。

不过这事情有点难度,何九叔出手就是四十两,这数目挺大,但也只好吓一吓谢希大等人,张二官财大气粗哪里会放在心上?反倒最有可能把这家伙激怒,兴起争强好胜之心,若是这样,那便更好,只需略施小计,便可有更大的好处等着己方。

何况,张二官不是井底之蛙,谢希大等辈压根就没想过能从吴月娘的手里占到多大便宜,生药铺子已经是极限了,不像张二官,眼睛里面盯着西门庆那十几万两银子的家产呢。

果然,张二官气道:“这来保怎么还不到?这都多长时间了?要是先让人下手夺了西门家的产业,你们连一个毛都得不到!娘的,老子干不成这一票,还是万贯家财,你们就得贼眉鼠眼喝西北风过一辈子!”

谢希大等人唯唯诺诺,心中叫苦不迭,今早他们俱个不以为然,谢希大虽然说得夸张,那也不过是为了绝了张二官人的念头,却只以为何九叔是为别的事情赚了大把银子,央求县令。他们可不认为事情就那么巧,何九叔身后也有人要对西门家的产业下手。

谁成想,事情偏偏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情。那天杀的县令居然收了他们的银子,还喝着茶告诉他们这事情不好办,有人也盯上了生药铺子云云,至于有没有觊觎吴月娘那里的十多万两银子,可就没说清楚。

官场上见面说话留有三分余地,这个道理他们自然晓得,故此张二官认定何九叔后面那位金银恩主和自己是英雄所见略同,都是奔着吴月娘去的。

殊不知今次还真是误会了县令,这位还真是实话实说,郓哥儿这面儿没那么大的脾胃,无论如何也吃不下这一笔泼天财富。

难不成要乔老爹学他张二官人敲寡妇门,要人家吴月娘端着生米给他做成熟饭?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再说你让人家西门庆的遗腹子怎么办,那还不成了认仇作父?

虽说县令不知道这何九叔背后是谁,但何九叔说的很明白啊。

难得这位真成了一会,他们倒“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不过县太爷的意思他们也明白了,事情他们尽管放手去做,至少他不偏袒任何一方,谁能尝到大甜头,那就各安天命看自己的本事了。

话说到这一步,张二官还有什么放不开手脚的?现在把吴月娘拿下才是正经。

可是偏偏眼前的几块料除了吃闲饭每一个能帮的上忙的,恨得他忍不住想要把这班废物一个个踢出去,没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可是不能够啊,日后这阳谷的一亩三分地还得靠这老几位帮忙安抚着呢。

张二官正发飙呢,外面小二陪笑着道:“二官人,来保求见。”

张二官一听,登时振奋起来,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哈哈一笑道:“快叫他进来。”

当下屋门一开,小二让进一个人来。

进来这位可与在座这长得歪瓜裂枣、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哥几个大大不同,此人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liu,要不是一身小厮打扮,就凭他那张白皙面孔,高挑的身材,一脸笑吟吟的斯文败类般的面孔,分明就是个浊世佳公子嘛。

若是郓哥儿在此,定会惊呼,哥们,你不是明朝的唐伯虎吧,要不怎么打扮的好似9527华安似的?

张二官也被来保的气派弄得一怔,又见他行动举止干净利落,打招呼时语言便给伶俐,心中便有三分欢喜,觉得此人定可做自己斗鸡走狗、赏花玩柳的好朋友,拉他坐下,笑道:“兄弟好扮相!”

来保见张二户对自己青睐有加,立时受宠若惊,慌忙坐下,唱了个喏,一杯门面酒下肚,便口角生风起来,一席话说的张二官眉飞色舞,登时把先前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场面亦再次活跃起来,

那来保本怕张二户怪罪自己来的我拿了,现下见张二户丝毫不以为意,才放下心来,因此端起酒杯又敬了张二户一杯,才笑道:“到底不负二官人所托,这大事算是成了。”

张二官收起笑容,挥了挥手,叫那些粉头回避,这里人多嘴杂,不好方便说话。众粉头纷纷整理衣襟告退,只剩下李桂姐坐在张二户边上,却也从怀里下来了,不再如牵牛花般缠缠绕绕。

张二官对来保坦承道:“你且说来,这里都是自己人。”

黄文嘉翻了翻白眼,心道这个张二官还玩什么推心置腹示之以诚呢,没有识人之智,那用人之量便是愚蠢,自己这个阳谷县头号奸细在座,这位还玩什么开诚布公?

来保放下杯子,笑道:“后天便是‘四七’,那吴月娘是个恪守妇道之人,定会整夜守灵,小的自看了,那些丫鬟婆子都不是能比着规矩不眠不休的安分人,早跑到屋里困睡了,那是小的只需在宵夜里搀上迷药,不出一时三刻,吴月娘便会倒地,到时这吴月娘是躺是卧,还不是二官人说了算?”

张二官连连点头。

来保眼珠一转,故作神秘的一笑道:“此外小的还有个额外孝敬,只是还未竟全功,只等二官人后晚登门时再献宝了,若是此事成了,别说阳谷,就是咱们东平府,也都得看二官人脸色行事了。”

张二官眼前一亮,哈哈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来来来,咱们敬来保一杯。”

众人连忙举杯应和,但黄文嘉却分明看见谢希大等人眼中的嫉妒之色一闪而过,心中暗叹:小人之交甘如饴,这是再不会错的,以利合亦必会以利终。

谢希大等人眼见得来保颇受张二官重视,自然心里不忿,别说眼前的事情成不了,就是真叫他们弄来了西门庆的家产,最后也会因分赃不均四分五裂。

不过有这个来保在,自己倒可以利用一番,手不沾血地除掉这几个人渣,日后也好少几个碍手碍脚的麻烦。

另外,这个来保说的可让张二官横着膀子闯东平府的好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呢?若是可夺过来,那便好了。

张二官见定下了大计,欢喜非常,突地想起一件事来,对来保笑道:“有件事情你要帮我盯紧了,那何九叔背后也不知什么来路,竟敢跟我争西门家的产业,要是比银钱,除了你家故去的主人,十里八乡我怕过谁来?最怕有人先下手为强,在我之前把那西门大娘子弄到手里,那便满盘皆输了。”

谢希大见状,连忙向吴恩典打了个眼色,后者赶忙笑道:“二官人不必心忧,今晚我便联络人手,定要把何九叔看死,不给他一点可趁之机……”

张二官冷笑道:“我说你们就是钱串子,一分一毫也不肯放松,如今见何九叔势大,才要动手,晚了!人家本就徒弟众多,现在有人花钱买他办事,你们倒能如何?还是来保守住西门家,才是正理!”

谢希大满嘴发苦,却又辩说不得,若是他张二官人肯出钱,阳谷县里泼皮无赖召之即来,可这位铁公鸡只长了一张说别人的利嘴,倒看不见自己一毛不拔。

这事儿简直没处说理去。

黄文嘉冷眼旁观,心中暗喜,心知何九叔虚张声势之策已起作用,现下这帮子人渣开始慌神儿了,这才会疑神疑鬼。

不问可知,吴恩典回去就是散尽家财,也会纠集泼皮无赖插手此事,到时阳谷到处都是刺探何九叔背后恩主的耳目。

不过,这已经晚了,如今自己已尽知对方全盘打算,何九叔那里不必再联络,只去做幌子便够了。

哈,那就请你们尽情的去窥探何九叔吧。

来保见谢希大等人吃瘪,暗自得意,便一挑眼眉,笑道:“二官人请放心,这个何九叔与我家故主人府中素日并无往来,他就是与咱们打着相同的主意也无从下手不是?何况还有小人照应着呢,谁有花花肠子,那都得憋回去……”

张二官冷哼一声道:“那也未必,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你那故主人府上铁板一块,今日咱们还能坐到一起吗?”

张二官一席话说得席上人尽皆脸红。

黄文嘉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个张二官还有点头脑,看得破这些人的真面目。

也许西门庆也曾有自信掌控这些人为自己办事吧?

看来小人就是小人,只可以利用又或者被出卖除掉。

不过这个张二官弄得是哪一出呢?敲山震虎?那有点过了,万事有个度,这不是让人当众下不来台吗?本来就尔虞我诈,这回再离心离德,可真是热闹。

这个张二官有点脑子,可也仅仅如此。并不懂得“扬善于公堂,归过于私室”的道理。

张二官也不在乎这些人是否恼羞成怒,他是眼下这些人的衣食父母,有什么打不得骂不得的?

原本很是热闹的气氛就此戛然而止,来保先站起身来,说自己喝多了,回府晚了会惹人嫌疑。

黄文嘉偷笑:这人喝酒不过三杯,就说醉了,倒也是时候。

于是乎,众人纷纷站起,谎称喝多了,一个二个告辞。

张二官也不在乎,哈哈一笑,扶着李桂姐踉跄狂歌而去。

黄文嘉眯起了眼睛,心知此事已大定,再不必劳神。

他在今晚运筹帷幄,后晚便要郓哥儿决胜千里了。

黄素长吁了一口气,这一晚上,可比诊治十个病人还累。看看自己儿子,却见这小子一脸笑吟吟,还以为这小子对自己今晚的表现十分满意,由此可见,自己是如何的夫纲不振了。

一念至此,登时气便不打一处来,伸手拍在黄文嘉的后背处,骂道:“逆子,还不与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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