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某自是不知自己在洛易心中已经沦为一个为情所困的失意书生,只是念及往昔,不由愁从中来,左手不知从何处又取出一壶酒,畅饮而下。
咕咚咕咚的声音,和着众人喧闹之声,却显得更为惆怅。
许是喝足了,方某低头看了看手中这青铜壶,想到洛易先前所言,低声笑了笑,随即便将酒壶扔了下去,喃喃道:“胸有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古人诚不欺我也!”
洛易见这人举手投足间甚是洒脱,倒是像极自己的结义大哥孟德,只是这人却生就一副沧桑之感,倒不是孟德所能相较。
缓了缓神,洛易决定还是靠着阿公昔日的耳濡目染继续说下去:“先前那建椿酒壶,虽是灵性十足,却无包浆,不沾半点烟尘之气。”
那人奇道:“方某先前只是听闻古物讲究包浆,怎么,这酒壶也有这般讲究?”
洛易点点头道:“所谓包浆,或玩者手渍,或者土埋水沁,俱是悠悠万古的层层积淀。它用自己的幽光沉静告诉你,这件东西有了年纪,显露出一种温存的旧气。那恰恰是与光彩夺目的新物,浮躁的色调,干涩的肌理相对照的。”
洛易顿了一下,整理思绪继续道:“其实不仅是是酒壶,便是一条河、一座山、一座城池,也都有属于自己的包浆。”
想到寒山村附近的老城,洛易语带感伤道:“若是走进旧城里的老胡同,一溜灰色的砖瓦、几株普通的老槐,那些门楼、旧墙、门墩、影壁、乃至墙头飘摇的野草,都能予人一份亲切。若是能勾起记忆中甚么东西,或许还会有轻微的伤感笼罩着你,很淡很淡,恍若冬日的阳光,心底的反映却是很舒畅的。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即使不分南北,只要有历史的沧桑陈旧之相,蕴涵其中的岁月记忆便会流露出来,因为这座城池表面所洋溢的光泽就是包浆。”
方某看了洛易一眼,促狭道:“这也不是你自己说的吧,在哪看的?”洛易脸色一红,低声道:“玄极殿多是手札、笔记,小子看那些文笔极佳的,忍不住默背了下来。”
方某点点头道:“这倒是了。”
洛易见方某并无继续捉弄自己之意,缓了缓神道:“故而山巅白云深处,当饮高人狂士酒;江波湖面垂钓时,喝逍遥隐者酒。冬雪皑皑,则绿蚁新醅;夏雷阵阵,则绝世陈酿。处南崂之边,饮小酌;于北圣之滨,吞大坛。心有所乐,以南陵为宜;怒填胸壑,以春江为佳。杀人当饮杀人酒,行凶则喝壮胆酒。农者喝黍谷酒,耕耘四海;商者饮榆钱酿,利通九洲。驾马当饮惊影,寓意绝迹惊影;驱车当饮长安,意指长途平安。种种饮酒之法,因地形、四时、心绪等诸多凡尘俗事而异,如此才对得起这红尘酒。”
方某听完,抚掌笑道:“方某自以为酒中老鬼,如今听了小友这番言论,方知前生都是白活了。”
洛易脸色一红,却听方某继续道:“依你之意,不知我这春江酒该如何品饮,才是适宜?”
洛易当即不假思索道:“春江酒是取前朝苏王亡国之意,寓意一腔愁绪宛如东流春江,无穷无尽。此等亡国之酒,须得用前朝苏国元亨年间的瓷杯。若是泰康年间,虽有渐衰之势,终究比不得元亨纸醉金迷的奢靡。当然,若是能取前朝苏国皇宫里的那口太液泉酿造,方能体会那亡国之痛。”
“倒真是看不出来,你这少年能懂得亡国之君的悲切了?”方某摇摇头道:“不过,你这点倒是像极了你那观里的本来老道,只是精通之处各有所长。”
洛易奇道:“你......也识得本来道长?”
“那有甚么稀奇?大帅本就与那本来道长同辈。”旁边不知何时围过来傅茂山等人。
“大帅?同辈?”洛易不由惊道,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方才他见这人气宇不凡、颇是斯文,只道是那大帅帐下一儒将抑或幕僚之类,不曾想便是自己此行要寻的大帅。
洛易虽自幼爱听民间演义,却是头一遭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将帅,神色不由紧张起来。怔怔回过神,洛易这才向那大帅行过礼,问道:“大帅与本来道长同辈?怎么又与清灵道长交好?”
一旁刁煦阳开口道:“我家大帅是天一阁阁主师弟转世,前世自与本来道长同辈相交,只是此生却喜好同清灵道长往来。”
洛易闻言一怔,喃喃道:“莫非真有转世轮回一说?那幽冥之地想必果真存在?”怪不得清灵道长说诸多门派派门下弟子前来此处试炼,如此一来倒解释的通了。
那方帅似没听到一般,反问道:“你不是清灵门下?怎么一会清灵道长,一会本来道长的?”
洛易便开口将孟德所托与方帅细细说来,只是说到最后,洛易这才陡然明白清灵那时殷切之情,原来三年之约便已快到期了吗?
念及于此,洛易心中陡然像被巨锤猛击了一下,心中不由一阵抽搐,仿佛甚么东西遗失了一般,总觉得不安。虽然平日要不在丹鼎阁内,要不在玄极殿中,否则便是出了远门,待在观中的时日委实不多,却不能阻拦洛易将之作为家。
那方帅见洛易面色发白,左右坐立不安,甩过一个酒壶道:“小友,试试吧,这壶古蔺郎最是安魂定神。”
洛易正四下无措,茫然下意识地接过酒壶,颤颤拧开壶塞,竟撒了半口陈酿。
那方帅见少年心神大乱,便对周围副将挥挥手道:“你们暂且下去吧,明日再来正堂商议。”众人得令退了下去,只剩下坐在桌边失神、不停向口中灌酒的洛易和方帅。
“想必也是经逢惨变的苦命儿郎。”方帅见洛易这般失魂落魄,眼见这壶古蔺郎陈酿并未起效,便从怀中取出一物来,却是一截玉笛。
方帅走到城楼垛口处,深吸一口气,将玉笛放在唇边,随即便是凄清婉转之音响遍整个城楼。笛声悠扬,飘荡在寂静无声的城池里,似乎勾起了士卒的乡思。这本是军中大忌,若是引起士卒哗变,便是惊天大祸。
那方帅却丝毫不在意,只是那笛声愈发凄苦,引人心中发酸。茫茫荒漠、淡淡斜阳与凄凄笛声,更添千里荒漠寒色,生命中似乎只剩下这一种寂寥之感。
“大帅心情又不好了?”傅茂山等人聚在一起,望着城楼上那道孤寂的人影,不由担心道。
刁煦阳低声向傅茂山喝道:“别多言!大帅年前才被京中那位唤回,名曰述职,还不是不放心咱们大帅手握重兵?若是大帅要反,谁人可阻,谁人敢拦?”
旁边马裨将道:“功高盖主是为大忌。大帅忠义可昭日月,自不须理会那些阴谋诡计,我等不可不为大帅考虑一二。若是京中那位真的非要杀死大帅,我马南山拼命也要报大帅个周全!”
“保甚么?你拿甚么保?起兵谋反吗?”偏将陈思俭低声骂道:“大帅一生最重声誉,我等若真是这样做了,那不是逼大帅谋反吗?你道那样大帅便可苟活?只怕还不等你冲到大帅面前救下他,只怕大帅早已挥剑自刎了!”
“就是!就老马你一个人忠诚?真当我等是个摆设?”刁煦阳附和道。
傅茂山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样庸主,大帅为何还要保他?难道要愚忠到底么?”
刁煦阳冷哼道:“你道大帅保的是他南昭皇室?大帅是为的这一方百姓安定、不兴刀兵。自大帅驻守居庸关也有些年头,敌国畏于大帅声威,寸兵不敢动,我等也因此寸功未尽。可你看大帅曾有半分怨言?马裨将啊马裨将,多为大帅着想着想,不要忘言谋反二字!”
那马南山面带羞愧,却是不再出声。一群人只是看着城楼上那道身影,目光中充满着狂热,直到落日将那人的身影拉得奇长,渐渐隐没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