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年。
金陵城。
夜已深沉,天上点缀着寥寥几颗星星,唯有头顶一轮高悬的明月却皎洁如银。
微微带着些醉意的大郎站在贴有红红喜字的自家大门口,连连拱手作揖,送走这最后一批前来相贺的亲戚好友们。
不久后,周围终于寂静下来,大郎没有立刻掉头回房。他站在自家大门口,漫无目的地望着外面空旷寂静的大街,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狗吠,一时不由怔怔发呆。
大郎想起一别六年、远在异乡的弟弟,至今仍然杳无音讯,今日自家娶妻这样的大喜日子,兄弟二人尚不能重逢相聚。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原本喜悦的心情也不禁有些低落。
武家两兄弟,本是临安人士,自幼父母双亡后,在族里善心父老的接济下饥一顿饱一顿的度日。弟弟武松自小聪明伶俐,尽管平时吃的是粗食杂粮,却生的异常身高体健;大郎个子较矮,为人憨厚老实,性格温和,平时受人欺负也不在意,弟弟武松却嫉恶如仇,常为哥哥抱打不平。因此,乡里地痞无赖对这一对孤儿倒也不敢太过相欺。
后来,兄弟二人跟随族里一位叔父迁至金陵城,大郎做的一手好烧饼,每日早晚上街设摊,兄弟二人倒也勉强得以温饱。
一日,武松带回一位面容温厚、身体矫健的男子,谓之是江湖某某人,告之兄长今后自己将追随此人而去。大郎挽留不住,遂为兄弟带足衣物盘缠,挥泪而别。
一别六年,自家的烧饼生意越做越好,闲暇之余,还与几位朋友出门做起了贩枣生意,也许是运气好,几人倒也小赚了一笔。
现在,大郎的日子过的倒也舒畅,只是迟迟没有娶妻。大郎身矮体壮,面貌平凡,为人又太过敦厚,而且已经年近三十,因此,尽管有热心的亲朋好友经常为之介绍,却总是没有结果。大多数时候,是人家姑娘看不上大郎;还有的时候,就是大郎挑剔一些女子的人品。
前几日,西郊刘员外突然找到自家叔父,言谈间欲将家里一个奴婢卖给大郎为妻,且价格极低。大郎虽觉有几分蹊跷,但听闻那女子容貌姣好,且平日品行很好,再想想自己已年近而立,尚未娶妻,兄弟也杳无所踪,实在愧对黄泉之下的父母,遂犹豫良久后终于答应下来。
“梆梆梆”,大郎正思虑间,忽然听闻远处传来浑厚悠长的打更声,这才惊觉时辰已经不早,忙收回心神,转身回到院内,拴好大门后,便向那间张灯结彩、散发着喜庆气氛的新房走去。
大郎走到虚掩的新房门口,却又止住脚步,心里有些踌躇不安。今日拜堂之时,他窥见那女子窈窕娇美的身姿,已是有些心旌神摇,心内暗暗欣喜不已,但转念又想到自己一是家贫,二是无貌,况且已年近三十,一时间,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他想,那女子被迫卖给自己,可能是另有隐情不说。
大郎暗叹口气,定了定心神,轻轻推开新房房门。
合上房门,转过身,大郎鼓足勇气抬头紧张地看向前方那此时应该盖着红盖头坐在床上等待着自己的新娘子。
不料,目光所及,大郎却大吃一惊,床上没有人!再看向一侧的梳妆台和喜桌旁,均杳无人影。
大郎一下懵住了,疾步走到屋子中央,仔细察看。梳妆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大红的喜帕,灿烂的喜冠,鲜艳的喜服,以及钗环等物。转过身来,喜桌上的点心、合huan饺,丝毫未动。
大郎不由呆住了,他脚步有些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最后无力地坐到喜帐低垂的新床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他苦笑一声,自己竟是如此不得女人缘,新娘新婚之夜居然落逃,留下自己一个人来收拾这一堆烂摊子。
等天亮以后,以及往后的日子,自己必将成为这金陵城的一大笑料吧!
他想到那个女子,不由暗暗叹了口气,他一向为人宽厚,内心倒也不会过分怨恨那女子,她被迫随意卖给自己,也已经很是可怜,也许,让她被迫嫁过来,的确是委屈了她吧。罢了罢了,既然逃了,那就随她吧!
大郎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喜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就着桌上的点心酒菜,一边盘算着心事,一边默默吃将起来。
房内静寂无声,只有大郎轻微的饮食声。忽然,空旷的屋子里响起一道微弱而清亮的女子声音:“请问,我能坐过去和你一起吃吗?”
大郎立时僵住了。他呆呆地站起身来,僵硬地回过头去,循声向那床边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衣的娇美女子正一手撩起先前低垂的帐子,一手撑着靠在床栏上,此刻她正眼神清亮地望着自己。
尽管是第一次看到这女子的相貌,大郎却可以断定,她正是方才与自己拜过堂的新娘子。
大郎一时又惊又喜,心内复杂万分,不由呆呆地愣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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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男子一直不出声,安金莲有点窘迫,索性走下床来,行至喜桌旁,有点尴尬地对那男子浅浅一笑,道:“我肚子好饿,呃,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能不能让我也吃点?”
大郎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慌乱地让出自己的位置,请那女子坐过来。其实,桌旁本有两个位置,大郎原本不必相让的,只是此刻他惊喜若狂,脑子几乎不能转动了。
安金莲望着这相貌敦厚的男子好一阵的忙乱不堪,心里尽管还是有些忐忑,却不由添了几分忍俊不禁和轻松之态,遂走到他对面的位置上轻轻坐了下来。
两人坐下后,金莲扫了一眼桌上的点心和饺子,正欲举箸,忽然,那男子似想起了什么,忙道:“你先不要吃这些,厨房里还有些酒菜,我去给你热一热!”
说罢,便急急忙忙起身欲走,走了几步,忽又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地顿住了,回头又看了一眼桌前的女子。
安金莲对他微微一笑,道:“我去帮你吧?”大郎一怔,急忙慌乱地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就好,厨房你还不熟,我一会儿就好,你不要急!”说罢,转身匆匆出门而去。
安金莲看那男子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外,不由暗暗吁了口气。她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茶,一边慢慢喝着茶水,一边不由头痛万分地思索起眼前的处境,以及今后的生活。
是的,她不是原先那个被迫拜堂成亲的、十六七岁的古代苦命女子潘金莲。她是安金莲,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刚刚大学毕业、对未来正满怀憧憬的现代女孩,一个飞机失事后意外重生的二十岁的年轻旅客安金莲。
她还记得自己搭乘的那架倒霉的飞机,以及乱流袭来时,机上旅客惊恐的喊叫。飞机爆炸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全身疼痛万分,接着整个人便坠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无尽的黑暗之后,她的大脑渐渐重新有了意识,眼前似乎闪过无数凌乱的画面。
她眼前闪过一个名为潘金莲的女子的一生:
年仅五六岁的瘦弱女孩,被同样面黄肌瘦的贫穷父母卖给金陵城的一个中年贵妇人;
在府内众多丫鬟的欺负和排挤下战战兢兢、饥一顿饱一顿生活的弱小女孩;
渐渐长成丽色的美丽动人的十六七岁少女;
被相貌猥琐的老爷色迷迷的目光追逐的美丽丫鬟;
极力反抗的刚烈少女以及恼羞成怒的老爷;
被夫人鞭打后丢至柴房并被前来恐吓威胁的老爷极力谩骂的遍体鳞伤的倔强女子;
被卖给金陵城中据说身矮貌丑的男子后,心如死灰的绝望女子;
最后,新婚之夜了无生念、死意已决的新娘子
…………………
然后,等眼前的画面终于渐渐消失了,安金莲慢慢恢复了自己的神志,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这具一身素白、与这喜房的气氛格格不入的身体里面。
她还记得那个已经了无生念的女子最后的绝望哭泣,以及当她脱下喜服、摘掉钗环、躺到喜床上、服下毒药后,眼中的荒芜与漠然。
也许,正是因为那个真正的潘金莲自动放弃了活下去的愿望,才使得她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一向坚强乐观、求生意志极强的灵魂驻进了这具身体,得以重生。
安金莲正暗暗叹息着,却已听到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霎时又不禁头痛万分。
她穿越过来了,顶替了原来的潘金莲,得以继续活下去,但同时,却也不得不接管了这前任留下来的一切。
比如,眼前的洞房花烛,和那个相貌敦厚的陌生丈夫。
这些,无论如何,金莲也接受不了。
那样一个素不相识、毫无感觉的中年男子,突然成为自己的丈夫,这让安金莲这个对爱情充满浪漫美好幻想、拥有自由恋爱思想的现代女孩,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正思索间,大郎已端着几碟小菜和两碗米饭,走了进来,他把饭菜一一放到喜桌上,坐下,紧张地看了看对面的安金莲,无意识地搓了搓手,道:“你快吃吧!我的手艺不好,你别嫌弃,实在不行,以后咱就雇个手艺好的丫鬟专门给你做饭!”
大郎的一句话让刚刚平复下来的金莲眼皮又是一跳。金莲努力镇定下心神,抬头看了一眼对面殷勤的男子,轻声道:“你也吃吧!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大郎憨憨地应了一声。于是,各怀心思的二人便各自低头默默吃起饭来。
说实话,大郎的手艺还算不错,至少比安金莲这个一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凤凰女强多了。金莲吃着眼前可口的饭菜,倒渐渐有了些食欲,再加上本来就很饿,不知不觉间竟把一碗米饭都吃光了。
金莲放下碗筷,默默喝了口茶水,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大郎。不知何时,大郎也已经停了下来。此时,他正微微偏着头、眼神似乎望着前方什么东西。下一刻,大郎像是感觉到了金莲的目光,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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