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卷动起层层纯白纱帐,悠悠琴声伴着若有似无的浅吟低唱缓缓蔓延至不远处的亭台水榭、绿波芙蕖。琴声渐弱,吟唱渐消,一曲终了,风恰时拂起最后一层纱帐,露出一个素衣女子纤美的侧影,她正将一双手抽离余音未绝的古琴,抬起双眸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面上凝起点点愁容。“是晴好退步了么,怎么公子一点也未听进去?难道我已不配再当公子的知音了吗?”素衣女子站起来,走近那个一直心不在焉倚在窗前的人,言语中似乎有些哀怨。
“晴好,今日找我来是有什么新的消息吗?万壑风收回自己的思绪,看向面前花容素衣的晴好问道。
晴好收起哀怨的面孔,咯咯一笑:“难道没事就不能找你来怜香楼吗?”
“晴好。”万壑风不自觉地轻拢起双眉。
“行了,行了,开句玩笑你就紧张成这样,看来新夫人把你管得很严啊!”晴好走到茶几前为自己倒了杯清茶,一边优雅地啜饮一边微嘲着看向万壑风。
万壑风四处望了望,转身也走近茶几前坐下,“外面已经没什么人了,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晴好凝神仔细听了听,确信果真没什么可疑的人后,这才一本正经的说:“京城传来消息,说是兴国不日将派遣密探前来,届时会途经砚归,要你假意结交,探究其真实目的。”
万壑风问:“那我怎样才能得知此人的行踪?”
晴好道:“这个简单,他会扮作一个崔姓富商,一路从北向南寻找可以合作的伙伴。你到时借与他谈生意之由接近他就好。”
“好,我明白,那我就先回去了。”万壑风听完密令,毫不犹豫地告辞。
“公子,奴家真的不能再受你的恩宠了吗?”晴好忽然变了声调,语气又多了一缕哀怨。
“晴好,你为万公子要的醉花香嬷嬷可亲自为你端来了。”门口传来怜香楼老鸨郦娘夸张的声音,随即门帘一掀,露出一张艳色犹存却已开始衰败的迟暮美人脸,看见万壑风正要起身离开,连忙走进来,放下手中的酒,“万公子,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你看我们晴好多伤心啊!”
“嬷嬷!”晴好咬着双唇走到郦娘面前,似快要哭出来一般,“万公子说他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要一心一意对待新夫人。”
郦娘见着不忍,看向万壑风:“万公子,你好歹也念念旧情,念念晴好的好啊,想她以前是怎样待你的。”
万壑风听到晴好的话,微怔了一下,转而回过神来,不欲与郦娘多作纠缠,客套了几句,留下几张银票就毫不留情地离去。
郦娘嗤笑着看向手中的几张巨额银票,劝慰晴好道:“哎!你这是何苦呢?天下男人皆薄幸,喜欢这个男人不如喜欢这个男人的钱财来得实在,来来来,嬷嬷心疼你,多给你一张。”说着把手中的银票塞给晴好两张。
晴好不屑地看着手中的银票,眼神转向窗外,看着万壑风离去的背景,露出一抹不甘的神情,郦娘见了恨铁不成钢道:“你就死了那份心吧,别这么没出息!”说完揣上银票一摇三摆地走了。
万壑风心中莫名,在听到晴好那翻似真似假的怨言后就急切地想回庄内探望一裳,仿佛真的有了揪心的牵挂。当回到庄内猛然回想起自己对一裳所做过的种种,又因愧疚生情怯,在路口久久地迟疑着,不敢去正面面对她,可脚步终是不由自主地来到闭春馆前。闭春馆虽然早已增加了守卫,但依然显得清寂。正在踌躇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探望里面的人时,里面缓步走出四个人来,正是一裳牵着剑儿,后面跟着绿浓和蓝儿两个丫头。
一裳和剑儿边走边说话,并未注意到门口矗立着的人,倒是两个丫头先看见了,忙不失宜地叫道“庄主”。亲热说话的婶侄两人这才看见面前的万壑风,皆是一愣。
剑儿一向惧怕自己的二叔,此刻他抬眼偷偷瞄了瞄万壑风,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二叔。”
万壑风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吩咐绿浓和蓝儿:“你们送小少爷回去。”
“是。”
剑儿不敢多说什么,听话地随绿浓和蓝儿离开闭春馆。
一裳见他将三人支走,既不请他进来,更不去理睬他,转身向馆内走去。
万壑风站在原地,欲语,终休。他眼看着一裳的背影在薄暮的垂烟中越走越远,却不敢追上前去。就算追上又能怎么样呢,仍只是徒劳而已,现在能这样看着她,确定她暂时无恙,已经足够。于是心中渐渐泛起苦涩之味,除了苦涩亦有浓浓的悔恨。想起以往她所表现出来的慌乱和逃避,再看现在的冷漠与疏离,原来自她进庄,自己就从来被她所排拒在外。
“二哥。”万壑风怔怔看着早已没有了身影的前方,心中五味杂陈,正想举步离开,却看见万筠带着屏烛姗姗走近。
“二哥来看嫂子吗?”万筠停在万壑风身边有些好奇。
“没有,路过而已。”万壑风回避着万筠的眼睛,微有些狼狈。
“怎么不进去?”万筠狐疑地盯着万壑风微垂的头。
“我还有事。”万壑风说完扭身离去。
“二哥!”万筠还想说什么,奈何万壑风并不理会她,反而越走越快,转眼就消失在花径中。
万壑风颓然地回到随意阁的书房内,他长身而立在窗边看着闭春馆的方向,眉间不免又泛起抑色。这些天他派人四处去查探沈天恒的消息,奈何他的行踪就像一滴水融进大海之后就再也寻不到任何线索。一个失踪了二十几年的人,想找到他又谈何容易,而天暌丹经过这二十几年世事变迁,谁又能保证它就一定还依然存在?转而想到三年,三年能有多长,转瞬而已,朱颜尚不会老,乌发尚不能苍,每天数着越来越少的日子,每天都被绝望侵蚀,而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想到这,万壑风狠狠地把拳头捶在身旁的茶几上,几上的茶杯被拳打碎,顺着拳头一同陷进坚硬的紫檀木中,鲜血就肆无忌惮地流出来,他却浑然未觉。
秦越见房门虚掩着,便推门走进来,恰看到这一幕,他站在玄关处暗暗叹了口气,心下有些同情。“万兄?”秦越试探着叫道。
万壑风回头见是秦越,便转过身来,一边走到书案前一边单手揉着眉心。
秦越随万壑风坐下,看了看万壑风的神情,问道:“在想她的事?”
万壑风怔然不语。
秦越道:“我这些天又帮你查了一下她的事情。”
万壑风闻听此言抬起头看向他。
秦越继续道:“这一次我依然看不出有任何不妥之处,她的确是江南花家之女,也的确声名扫地,但怎么会有武功而没有内力却是个解不开的谜,江家几代都无习武之传统,江家现任当家也从未请过任何人教习儿女习武,况且江家的女儿皆被养在深闺中,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江湖中人。”
万壑风听后并不见什么表情,他低低道:“我已没有心思去调查她的来历,也已不在乎了,现在我在乎的是她的命,还有三年的命,她救了筠儿,我却因此害了他,这终是我欠她的。”说到最后声音已沉哑下去。
秦越见万壑风如此,一时不知从何劝起,也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推门而去。
“嫂子。”迟疑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一裳从剑儿留下的功课中抬起头,看了眼预言又止的万筠。
“我刚才在门口遇见二哥了。”万筠一瞬不瞬地望着一裳的眼睛,想看清她的表情。不想一裳却云淡风清地“嗯”了一声,又低头检查起剑儿的功课。
“嫂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二哥不敢见你?为什么他会每天送这么多补药给你?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万筠的声音怯怯地,但仍是一鼓作气地问了出来。
一裳放下手中的笔,平淡无波地看向她:“没什么,他只是知道我还能活三年而已。”
“三年?”万筠一惊,猛地站起来,差点撞翻身前的茶杯。她急步上前握住一裳的手,“怎么回事?嫂子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万筠的声音在激动中发着颤。
一裳反握住万筠的手平静道:“真的只有三年,我早已接受。”并不打算告诉她,为何自己会只剩三年性命。
万筠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嫂子,我不明白,你这么好的人为何上天如此待你。”转而似想起什么,又抹了抹泪水看向一裳:“你放心,你还有二哥,我今日才看明白,二哥他并非对你无情,只要你肯,二哥他定会真心待你!”
一裳摇摇头,“筠儿,人生在世不仅仅只有感情。男儿可挥马扬鞭,驰骋疆场;可江湖争雄,纵横天下。女儿未必就要养在深闺,谨言慎行。曲通可翻弦弄乐,成伯牙子期之才;文达则可著书立说,名动一方。你只需看那些千古名妓,虽身份卑微,可又有哪一个不是身怀惊世之才或忧国之思的奇人?何必执着一人一事,圈地为牢。”
万筠愣愣地听着,想起为秦越自杀一事,不禁又愧又羞。
一裳的眼睛越过高墙黛瓦,看向远方如洗碧空,继续道:“仅剩的这三年,我并不想安居于一隅,每天都在计较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活。我只想领略这万里锦绣河山是怎样一翻雄奇隽永。可以在兴国的草原纵马放歌,也可以去隆国的温柔之乡看水流花开,可以在昌国的怒浪之江,放一叶扁舟携风履霜,也可去盛国的苍山洱海揽上关月下关花。若是走累了,就找一处僻静所在。雨天吟箫徐行,听风声穿林打叶;晴日溪头垂钓,看陌上花开之嚣。以天为盖,以地为庐,锄田耕地,摘花换酒,即兴来去,谁说不是另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
万筠听得痴住了,同样痴住的还有门口不知何时到来的枕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