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苏醒,古路变得小心翼翼。
四周一片白,医院?这间病房犹如一个巨大的圆形玻璃烟囱,不知从哪里射来的明晃晃的光,或者说是像光一样的东西,竟然团成了白色烟雾,正顺着这个大烟囱向上飘去,也不知飘向何方,看起来这个烟囱根本没有尽头,或许已经伸出了天外。
为什么古路会觉得自己到了医院,因为从她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女护士在盯着她看。有了上一次山洞鬼梦的经验,她决定不要冒然地情绪激动,因为也许到头来还是一场不知所谓的梦,白白地受惊,实在不符合她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现实主义处世哲学。
古路和女护士对眼相看了许久,没有人愿意先开口。女护士?有些牵强,歪带着的盆帽似乎不是传统的护士帽,那身白色制服短裙也未免太短太紧身了吧?三十年如一日坚持古板穿衣风格的古路,对这名年轻护士有了坏印象,尽管她圆圆润的苹果脸看起来香甜多汁。
“古路,”苹果脸护士在叫她。嗯?这小护士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古路,刚才那些挖土鬼没有为难你吧?”苹果脸护士又问。古路的一脸茫然鼓励她继续说下去,“没事,那些挖土鬼每天没日没夜地干活,好辛苦的,偶尔也要让他们找找乐子不是?谁让你这么新鲜呢?过段时间就好啦……”
“挖土鬼?什么挖土鬼?这是哪里?我还在做梦吗?”古路警惕地问。
“哦哦!怪我!嘻嘻,人家做这份工没多久,还不习惯不是?待回儿见了阎罗王你可别打我的小报告啊!正式介绍一下,我叫任喜鹊,地府信息部对陆交流局第10000号联络鬼!呶,你看,这是我的胸牌!”任喜鹊喜滋滋地指着胸前红色金属牌上的“10000”,那苹果脸因得意而涨得更加圆润。“来,我带你去见阎王!”说着,她就上前拉古路的手。
任喜鹊的手意想不到的冰凉,古路条件反射地甩开她的手。“你才去见阎王呢!我又不是鬼!我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医院,你也不是护士,这儿是精神病院!你是这家精神病院的第10000个病人,对不对?”古路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处变不惊。她看看四周,全是玻璃,也不见门在哪里,便大力地敲起玻璃,“开门!放我出去!我要出院!你们才是精神病呢!”岂料玻璃烟囱纹丝不动,无论她用身撞,用脚踢,只差没用牙磕了。
“古路,你别这样,没用的,这是最坚固的晶钻玻璃,防爆抗震,”任喜鹊劝道,“我知道你第一天做鬼,一时接受不了,我几年前也这样……”
在任喜鹊滔滔不绝地忆当年初为鬼之心路历程的时候,古路已将这个玻璃罩来回拍了四遍,却拍不开一条缝。不可能,怎么会是密闭的,肯定要有门啊!任喜鹊越来越兴奋的心情分享,阻碍了古路的思考,古路回过头冲她大喝一声,“闭嘴!”
任喜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尖的古路瞅见,她空出来的那方地上,露出了一红一蓝两个塑料按钮。古路跳过去,盯着那两个按钮问:“快说!红还是蓝?”等不及任喜鹊的回答,她已抬起脚一阵踩踏。
玻璃烟囱像喝醉了酒似的,毫无规律性地上下震动,左右摇摆。振幅越来越大,玻璃烟囱像又变成了正在甩干的洗衣机,可怜任喜鹊和古路这两件肉衣服在无数次飞起、碰壁、落地这一系列重复运动过后,几乎被甩成了肉干。
发怒的玻璃烟囱终于恢复平静,任喜鹊和古路摊倒在实木地板上。古路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飞了几丈高又摔回地,骨头竟然没有摔断,只是有些轻微的酸痛。如果这不是梦,难道她,她,她,真变成了鬼?
任喜鹊从地上爬起,轻轻踩了一下红色按钮。这一回,玻璃烟囱缓慢向上升起。原来这并不是烟囱,只不过是普通的全透明升降梯。
任喜鹊清了清嗓子,整了整制服,便以每分钟500字以上的语速,为她的服务对象,介绍电梯所到之处沿途的地府风光。她的语速奇快,却能保持条理清晰、表情丰富,完全对得起她利用业余时间考到的地府一级导游证,虽然此时,那个状似云游的古路,没有丝毫观光客该有的好兴致。
根据任导游的介绍,地府主要分布在地幔。早些年,地壳下部也是鬼的统界,可是人类向地下的极速扩张,挤占了鬼的生存空间;鬼王又在上一次的世纪大谈判中大败而回,连累整个地府下迁,鬼们的自由才被压制在地质状况极端恶劣的地幔之中。尽管地幔有近3000公里的厚度,可鉴于鬼是喜凉怕热的体质,温度超过3000度便会气化,那些时有岩浆喷涌的地方自然也不能居住,加之近年来鬼数激增,鬼口爆炸,贫瘠的生态环境和拥挤的住房条件成了鬼类心中最大的痛。
所谓的地狱,也根本不是传说中的十八层,而是依据鬼的级别和居住地段分成三个层次。
鬼分六级,根据居住环境划分,从低至高依次是土鬼、笼鬼、寓鬼、宅鬼、楼鬼和殿鬼。很好理解,土鬼就是住在土里的,笼鬼住在笼子里,寓鬼住在高层建筑里,宅鬼拥有独立住宅,楼鬼拥有私人小楼,而殿鬼住的自然就是宫殿。
地府则从下至上分为三个层面、三种颜色,下层地府为黑色,中层为红色,上层则为白色。“白色是地府最尊贵的颜色,你看我的制服,就是白色的!”说完,任喜鹊神气地瞟了古路一眼,看到她那身白纱裙,不免有些丧气,“不是我没提醒你,颜色在这儿可有大规矩,你不知道吧,我们有个颜色控制部,每天都有很多颜色鬼警在外巡逻,白色可不是像你这样的下层鬼穿得的,你可小心了!”见古路一丝惶恐之意都没有,任喜鹊摇摇头,继续讲下去。
“刚才讲到哪儿啦?哦,土鬼、笼鬼只能在下层地府里住着,每天必须去挖土凿岩背石采矿,”
“天哪,那真不是鬼过的日子!”
“唉!鬼鬼平等,每只鬼都要从土鬼做起,你知道挖土有多苦吗?你都不知道我前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怜哪,你今天才做的鬼,明天就要去挖土了!”任喜鹊怜悯地看着古路,见古路脸上终于露出几缕担心,便加重了语气,“你还不知道吧?土鬼要做足50年才能住上笼子,笼鬼要再挖土50年才能当上寓鬼,做了寓鬼你才有机会干别的工作,才算翻身做了主鬼。至于你要拥有私人住宅,那只能看造化了,因为寓鬼是鬼的基本保障,只要干满100年,都有公寓住,可要做宅鬼还有很多附加条件,比如我,到现在还住在那个破公寓里!”别看任喜鹊这样抱怨,她眉宇之间却带有几分喜色。
“这么说你是寓鬼了?那你不是做了100年的鬼?”不知不觉中,古路把任喜鹊的话全听了进去,虽然她坚信眼前的一切,并非真实存在。
任喜鹊还就等着古路问这些问题,于是她眉飞色舞地讲开了自己做鬼的奋斗史。如何在短短几年内从土鬼直接升级成寓鬼,还吃上了公家饭,成为无尚光荣的公务鬼。只是其中一些隐情被她隐了去,毕竟三级跳的升职奥秘,不足为新鬼道也,否则鬼鬼如此,谁去挖土打石,谁来建设鬼园?
歪坐在地上,背靠着玻璃的古路,感受到了升降梯外的变化。
越来越强烈的红光透过玻璃射进来,凡是进了升降梯的光线,瞬间都有了身体,如烟如雾。红和白在升降梯内进行着激烈的势力对抗,随后交融成朵朵祥云。
“快看!看!”任喜鹊兴奋地拉起古路,对外面红色的世界指指点点,“那儿!就是那儿!左边那座浅红色的公寓,就是我的公寓!309层,阳台上挂了几条白毛巾的!你到底看到没有啊?”
古路勉强向外探去,立刻觉得眼花脑涨。整齐划一、密集而立的超高层住宅楼塞爆了外面所有的空间,看不到什么街道,更别提有绿化带或公园之类的配套环境。楼与楼之间几乎可以贴面亲吻,那感觉就像儿童游泳池挤满了小巨人,尽情畅游是不用奢望的,只期盼对方的头不要撞歪自己的鼻子。
古路被这些立方体丛林晃得恶心想吐,哪个缺德鬼的规划设计啊,这样的楼间距能住人吗,根本不能采光嘛!当然古路是多虑的,因为中层地府和下层地府一样,不具任何照明条件。那微微红光,不过是遥远的地方,溶岩喷发后的反射。
“这鬼地方,鬼才愿意住。”古路小声嘀咕。确实,这儿确实是给鬼住的,至于鬼需要不需要光明,不该由她古路操心。古路不禁要同情起任喜鹊了,此时她仍在一旁欢呼雀跃地为其指示那间才搬进去三个月的30平方小公寓。要在茫茫寓海中,找到那挂了几条白毛巾的房间,比在流浪汉身上寻找某只自认为多长了一只触角便与众不同的虱子,还要困难。
古路明白,自己如果不能慧眼看到那间伟大公寓,任喜鹊绝不会停止大呼小叫。于是她突然拥有了千里眼,兴致勃勃地告诉任导游,她不仅看到了那几条白毛巾,甚至透过阳台看到了客厅里的白沙发。(可想而知,有白色崇拜的任喜鹊,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种白色家私。)
任喜鹊上一秒还觉得古路过于刻板无聊,这一刻便自以为找到了知己。接下来,她以更加焕发的服务态度,宣传起即将落成的地府最高层公寓楼。
“你知道有多高嘛,猜猜吧,猜猜吧……你一定想不到,嗯,500?太小意思了……800?你的志向能够再远大一点吗?猜不到?真的猜不到?那我就揭晓了……当!当!当!1001层!!!”卖了无数关子,报出这个超白金数字后,任喜鹊又用其每分钟500字的速度,绕出了600个“宏伟”的近义词。
古路终于可以理解任喜鹊的惊叹,因为她配合地感叹了无数声之后,仍被告之,她们现在上升的位置不过才到1001大楼的三分之二。古路顿觉身体内也长出了高层建筑,那楼顶似乎已顶破了自己的头皮。
红色渐渐褪去,古路仿佛看到了光明。
古路确实看到了光明,因为她来到了地狱的上层社会。
(发布于2009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