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猛然张开眼。
涣散疲倦的双眸对着床顶眨了眨,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
一盏纱灯柔和的从床帐外右上方的墙柱上斜拽投进来,待稍微精神些后,她努力抬起突然变得千斤重也似的右手,放到眼前看着。脑袋还钝钝的没办法蓄积思维运转,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看手的举动。
视线从手掌看到手臂,觉得有些怪怪的,却不知道这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直到发现会觉得奇怪,是因为它光溜溜的之后,也已是好一会之后的事了。
然后,一只修长好看的男性手掌进入她的视线,盖在她高举的右手上,轻轻抓住,缓缓揉捏把玩,像是爱不释手。
很轻很轻的力道,却震得明珠全身抖动,霍地转头,双目圆瞪,表情有一瞬间惊骇,无从掩饰地看向身侧那一张放大的俊脸。
他的眸光在黑暗中蛰伏,等着将她抓攫,当四只眼睛一对上,她猝不及防,只能落网。
龙天泽睡于床榻外侧,而她睡于内侧。所以斜照进来的光线,足以让龙天泽清晰看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而她却无法从暗影里得知皇帝此刻是以什么表情看着她。
“陛下……”她呐呐出声,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睡得不甚安稳,朕就想,你应该不会顺眠到天明。”
“是明珠失仪了,请陛下怒罪……”
龙天泽微微一笑,舒臂将她半身揽入雄健温暖的怀中,很温存的以下巴轻摩娑她的头顶心,一只手还顺理着她披于身后的发。她身子无法控制的一僵,但很快的令自己放松,虽然心跳急如奔雷,但她已经努力以深呼吸在平缓了。
“别怕,朕在这儿呢。”轻柔捧起她面孔些许,温暖的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记又一记的灼热。
明珠被龙天泽这亲昵温柔的动作挑惹得心惊……仿佛这人不是皇帝,只是个丈夫、只是个男人,太奇怪了。
这样的龙天泽,让她很是心惊。不必理智提醒,她心里就如同正站在外面的雪地里,危险、危险、危险!
“刚才是不是做了噩梦?”龙天泽半坐起身,健臂轻松在她腰侧一握,她整个人侧坐在这位陛下腿上,又被他牢牢抱住。
他的举止无比自然,像是两人间常常这样做,且已经做过千万次一般。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位陛下或许对许多女人这样温存过,但这对她来说,是第一次!明珠很清楚的知道这点。
太刻意了。不该是这样的……
“怎么不说话呢?明珠?”龙天泽轻笑道:“这可跟你刚才表现的不一样啊?”
“何时了?陛下?”明珠在心里深吸了口气,笑咪咪道;
这么快就恢复常态……
“……快五更了。”他沮丧了。
明珠正准备说些什么。
咚咚咚咚咚——
位于宣政殿广场上的更鼓楼,传来五通鼓声,是五更天了。
卯时,通常是皇帝应该醒来的时刻,也该是整个上皇宫都忙碌起来的时刻。
明珠起了身,坐一旁兴味地看着一群更衣御侍伺候皇帝脸梳发更衣着装,他们动作又快又不粗鲁,并在皇帝穿衣的同时,已经有人把一摞奏章在旁边摆好了,明珠飞快地睃了一眼:这些奏章应该是今日朝议上要讨论的事项了吧。
一阵忙碌,终于送走了龙天泽。
静香忙上前道:“娘娘要不再歇会儿,皇后娘娘在身子不适。陛下吩咐其好好调养,娘娘也不用过去请安。”
明珠点点头,重新躺回散发着茉莉花香的被窝。
刺眼的阳光直直射八眼中,明珠的眼皮不住跳动,伸手掩住眼睛,依然是不怎么舒服。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抬头一看,啊,谁把窗帘给拉开了?
“骨碌碌”地从床上爬下,还没着地,就被一双温柔的手给扶起了,熟悉的茉莉花香。明珠忙抬起头来,便对上了一双含泪的眼睛。
“春桃,是你啊!”
“小姐,是奴婢。”
“傻丫头,”明珠笑道,见春桃一副欲泣的模样,忙转了话题:“快中午了吧,我去梳洗一下,中午我要吃好的。”
春桃忙擦了眼泪,“小姐,等下陛下要同你一起用午膳。”顿了顿,一副八卦的样子,“您现在住的偏殿,是每日早朝结束后,直到中午进膳前的这段空档,陛下私人的独处地方,听说从不让任何人打扰,连贴身侍仆也令退到距寝室十步之外,若无拉铃传唤,不得进入。”
“春桃,以后这些事情放在心里就行了。”明珠凝视着春桃,温柔平和地说道。
春桃静静地看着明珠,主仆两天相处十几载,心意有些想通,许多话已无须言明。宫里耳目众多,就算是再隐密的地方,也不会是说话的地方。像这种议论皇上的言语,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春桃在一会儿的静默过后,缓缓说道:
“奴婢知道了,奴婢还会交待下去。”
明珠点点头,叫了静香跟香茹进来去了净房。
出了净房,贺公公已在外面候着,说是陛下来请自己去吃午膳,明珠上前道了谢,然后叫了春桃跟秋枫陪着,一起去了宣政殿偏厅的东次间。
一进门,便看见明恩澈坐在龙天泽的下首,两人好似正在说着什么,看见明珠后恩澈有点激动,叫了声:“姐姐。”
明珠先上前给龙天泽行了礼,待落了座,才仔细打量明恩澈。
穿着干净的暗紫丝绸道袍,可能因为在宗人府不见太阳的关系,比前段时间白了些,瘦了些,使得五官很突出,让人产生一种锐利之感。原来干净明澈的凤眼,略带了些风桑。果然是受到打击了,明珠在心里叹了口气,龙天泽带他来,不只是为了看自己吧。明知道这位陛下不做无利的事情,可自己终是会跳进他挖的坑里。恩澈的心结一定得解开的。
拿定了主意,明珠先对恩澈温柔地笑了笑,跟平时在家一样调笑道:“澈儿本就像根竹子似的,等下一定要多吃点。”
恩澈微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道了谢。
三人吃过午膳,明珠便服侍龙天泽上了床。待他睡着后,才拉了明恩澈到了西次间的炕上坐上,春桃忙倒了两杯开水。
明珠拿了一杯,啜了一口,才道:“秋枫,你去把棋盘拿过来,我跟澈儿下盘棋。”
看着明恩澈心不在焉的下着棋,明珠不由得暗笑,再怎么聪明,到底只有十四岁。想了想,她笑道:
“恩澈可是觉得既连累了明家,又对不起姐姐?”
明恩澈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看这盘棋。”
恩澈一怔,便看向棋盘,自己执的是黑子,明珠执的是白子,盘面上白子已经处于劣势了。他心里一惊,自己并没有认真下这盘棋。
见他注意力已经被自己引导,明珠下了一子,才缓缓道:“为计所御者,只能是棋子。”
恩澈心里一惊,这一子,盘面已经出现很大的变化,原来还岌岌而危的白子,已经有了胜出的希望。思量了好一会儿,恩澈又下了一子,明珠微笑,跟着又下了一子,没下几子,恩澈就败得一塌糊涂。
“姐姐的棋艺几时这么好了?”恩澈不解。不可能是这半个月就进步了这么快,他们下了十几年的棋,要进步早进步了,如果不是要进步,只能是姐姐平时让着他了。这个想法让他心里大大地吃了一惊。
明珠很满意他的吃惊:“倘若太过沉迷计谋,便会迷失己身,为自家智计所误所迷所御,要精通计谋,也要跳出所有计谋,把持堂堂正正,恢宏浩大之心。”
恩澈震惊地看看明珠,眼前的明珠,穿着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素面朝天,很美,可是眸中目光却清远深刻,温言淡语,眉目含笑,便宛如天底下千万剑气归于一处。
这样子的明珠,恩澈十四年来从不曾看到过,他不禁呆住了。
“如果你连和你从小到大一起相处的姐姐都不曾了解,你又如何了解你的敌人,你的对手。一个真正了不起的谋算者,并不是精通世间所有阴谋诡计的人,而是分明精通诡计,却从不因个人好恶爱憎滥用,不为其所迷惑的人。”
恩澈还太小,可是年后一定会上战场,他还要为政,还要为了能大魏女子也能做学士而努力,往后各种各样的复杂情况让他面对。这次的事情纵有皇上想借机打击明家之意,可又何偿不是恩澈自己有不足之处,与其以后他还遇到这样那样的打击,不如自己狠狠的给他一击,让他明白这人世间的阴暗之处。虽然残酷,却比他以后犯了错误送了性命要强。
那声音轻柔中带着冷咧,听到让人心都凉了,可恩澈却觉得第一次离姐姐那样的近,他明白姐姐一改常态与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自己急功近利,明知道皇上忌讳明家,还这样撞上去让皇上拿了个把柄,杀敌八千,自损一万。总说大伯父看轻了皇上,自己又何偿不是,姐姐是一开始便看清楚了这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