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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要走 但不是现在

剪刀举起的双手在半空中等了很久,却不见动静,睁眼一看,但见方华已经倒在身边呼呼睡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味。

惊魂未定的肖梅放下剪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恐惧。

惊吓使她口干舌燥,全身颤抖不止……

看着身边酒气直冲、睡得正沉的男孩,魂飞魄散的肖梅渐渐地放开揪紧的心。

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去审视一张如此清秀的男孩的脸——揪紧的眉毛、皱起的眉心和微微泛红的脸……

帅气俊朗让人心惊,可惜却被些许阴霾深深缠绕,如果抹掉那层阴霾,这一定是一张很阳光很健康的脸。而现在,那紧紧揪结在一起的浓浓的剑眉,分明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不幸和苦楚。肖梅突然对这个白瓷男孩生出了无限温柔的怜悯,仿佛是自己的到来伤害了他,是自己对不起他,她开始有些恨起自己来。

蓦地,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男孩的眼角慢慢地滑下来,悄无声息地流进了他浓密的黑发里。肖梅一惊,一种从内心生出的复杂情愫——同情,抑或是怜悯,交织在一起漫上心头,仿佛有人突然举起榔头,狠狠地敲了一下她内心深处从未有人碰触过的那根弦,弹得好痛好痛。

难道还有比自己更苦的人吗?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的泪就是血呀!这男孩的血泪究竟意味着什么?

肖梅轻轻下了床,帮他脱下崭新的皮鞋,把他的双脚小心翼翼地挪到床上。怕弄醒他,肖梅没敢给他脱衣服,让他就着那身崭新的新郎倌西服安静地躺着,然后给他盖上厚厚的棉被,自己才又蹑手蹑脚地重新上chuang,就那样合衣抱成一团,朝床隅一靠,再用被子裹紧。告戒自己,千万别睡着,她可不想等到天亮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别人怀中的尤物。

仿佛眨眼工夫天就亮了。

不许自己睡着,可她还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好香好香。

缓缓睁开眼来,正看见方华弯着腰在穿鞋子,直挺的宽背弯成粗犷的弧形。

肖梅猛地弹起,惊慌失措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还好,见自己还穿着昨晚的红色新娘装,她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见肖梅那些滑稽的动作,方华嘴角轻轻向上一挑,轻蔑地笑了一下,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不久却神色慌张地跑进来:

“我父亲不行了,我们得马上送他去医院。”

肖梅本能地快速跳下床,穿上鞋子,以最快的速度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然后跟上方华,乘上了医院来接方明的救护车。

方明一径被送到了重症病房,由专门的肿瘤专家负责。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心脏,医生已无力回天,经过抢救,虽说缓过了气,却已经开不了口,他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终结。

中午,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范加英把方华叫到身边,把一包用报纸抱着的东西郑重地交给他,又用肖梅听不懂的“外语”嘀咕了一阵,然后肖梅跟着方华乘上了来时的公交车。

“你父亲到底得了什么病?”走在后面的肖梅焦急地问。

“肺癌!”

“啊……”肖梅一惊。

路边有许多早点摊,方华买了只饼给她,自己却没要,他说他不饿,那时已近中午。

因为昨晚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使肖梅对方华没了半点的怨恨,反而平添了些许莫名的理解,原还指望自己能恨他,就像恨继父一样从心里恨到骨子里去,恨得牙痒痒,恨得只差不能把他捏碎扔到茅坑里让他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但现在看来一切都变了,事态变了,自己也变了,变得没了尊严没了骨气。先前那个自傲的肖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乖乖跟在男人后面的小媳妇,但她又隐隐感到方华很排斥她,之所以和她结婚,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有苦衷和无奈。只是肖梅直到此时都还不明白这苦衷和无奈究竟是什么?

而此时的方华也是满脑子的烦恼,他根本无心去注意跟在自己身后的这个姑娘,他在想病危的父亲和这桩荒唐的“婚姻”。如果不是年迈的父亲几次死不瞑目,他才不会答应母亲买什么“鸽子”来作戏呢,可每次看见父亲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方华就撕心裂肺地痛。后来母亲和姐姐多次找自己交涉,才导演了这出可笑的婚礼。却没想到昨天还好端端的父亲今天就生命垂危了,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两个小时,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吗?

刚才母亲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带回来给那些人,要他尽快打发他们离开。

“肖梅呢?”当时方华问。

“也让她走吧。我看这女孩也挺可怜的,那么小就出来闯江湖。”不知何故,范加英虽说莫名地喜欢这个女孩,但想到她是为了钱,心中又隐隐作痛。

方华鄙视而厌恶地瞥了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肖梅,这一瞥不要紧,却发现小小年纪的她有着惊人的美貌,薄薄的唇角有抹奇异的笑意,紧锁的眉宇略带忧愁,似乎在默想,又好似在沉思,恍若有朦胧的白雾笼罩在她周身,捉摸不定,令他心惊。

记得刚见到她的那晚,就有这种心惊的感觉,客厅的灯光下,她美丽得好像书画里走下来的妖精。她太美了。虽然脸色有明显营养不良的菜黄色,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整体轮廓的美,这种美是他从未见过的,就是在大学校园那种美女云集的地方,也从未有过。

不好好念书,用这种不光彩的伎俩出来骗钱,而且是拿自己的肉体和人格来做这种金钱交易,想想就恶心!再美丽漂亮,在他心中都大打折扣。那个自称她父亲的有着惊人丑陋的男人,怎会生下有着惊人美貌的她?除非是他自身染色体出了问题。但转念一想,如果没有她,这出戏岂能演得圆满?想不到这个善意的骗局还真把老爷子给骗住了,看他昨晚那股高兴劲,今天看来,那根本就是回光返照的确没错。

“啊……”正在这时,思绪游移的肖梅脚下突然一滑,猛地向前扑去……

听到惊叫声,方华猛地回头,没想到肖梅忽然扑向自己,两个人随即滚到地上,一只空雪碧瓶哐啷啷地在肖梅身后滚出了好远。四目对望,两人眼神都凝住了……

肖梅又惊又羞,菜黄色的脸上一时间面若桃花,胸腔中仿佛有几百只小鹿在四处乱撞……

方华的心更是从未有过地狂跳不止,面红耳赤。

他惊呆了……

“你要干吗?”看看压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的方华,肖梅吓得朝他怒吼。

“我……”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方华慌忙甩开肖梅,爬起来快速地逃开去……

“喂!等等我……”不识路的肖梅顾不了羞怯,慌忙间只好小跑着跟上去。

一进门,肖梅就看见肖仲逵和王志辉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她只当没看见,直径进了昨晚的“新房”。

关上门,插上门锁,心还在“突突”乱跳的她快速地换下那身让她觉得十分别扭的红色新娘装,然后才打开房门开始梳头。

方华却一直没有进来。

他正把钱交给王志辉和肖仲逵。

“哎,拿来,拿来。”王志辉急切地接过钱,肖仲逵也想去拿,却不小心被凳子绊了一跤。

“点点数,别过后来个回马枪。”方华轻蔑地望着猴急的他们说。堂堂一个大学生,却为了一场荒唐的假婚姻被搞得团团转,想想就替自己害臊。

“哎,哎……一百、二百……九百、一千……”王志辉蘸上口水小心地点着钞票,肖仲逵则在旁边贪婪地看着,荒诞的口水从两人的嘴角同时流了下来……

“早就该给了,前天我问你姐要,可她却说时间不到。要不然,咱现在早就上火车了,哪还用得着在这里提心吊胆。”

“提心吊胆?为什么要提心吊胆?我姐不是说好事成之后给钱的吗?而且是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的期限,这才三天啊,怎么会提心吊胆?”

肖仲逵见自己说漏了嘴,忙一把捂住嘴巴。

“不不不……没什么,没什么。对了,先别告诉我们家闺女啊!我们要上街买点东西,然后再回领她一起走,嘿嘿……”两人阴笑着,跑到另一间房间里分钱去了。

望着他们那副穷酸样,方华好笑地摇了摇头,然后上楼把躺椅搬到厢房,这是临走时母亲交代一定要办的事情。

肖仲逵揉了揉烂核桃似的眼睛,獐头鼠脑地向肖梅的房里望了望,确信只有肖梅一人时,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梅,爸要走了,你能不能把昨晚的红包都给我?好让我做做路费。”

看着厚颜无耻的肖仲逵那似笑非笑、横肉满面的脸,悲凉和绝望再次涌上心头,肖梅像吃下无数只苍蝇一样恶心得直想吐,她厌恶地把头转向窗外。

“他家给了你们多少钱?”

“不多,不多……”

“到底要多少钱才填得满你那贪得无厌的黑洞?”反正要从此分开,不能再怯弱了。于是,恨意填满了整个胸膛,仿佛有一团火在里面熊熊燃烧,愤恨的话语像子弹一样,一颗一颗从牙缝里狠狠地射向肖仲逵。

“唉!……算了,只要你在这里过得好,钱不钱的都不是问题,谁让我是你爸呢?只是你妈的日子就难过咯……”肖仲逵听出了肖梅充满敌意的话,慌忙改口。

“拿去吧!”

肖梅把还没来得及整理的红纸包一个不剩地摔到肖仲逵面前。不管怎么样,毕竟是他把自己养大,而且母亲的生活质量全由他说了算。

“不过,希望你回去后对我母亲好点。”潘梅闭了闭眼,痛心地说。

“哎,哎。”肖仲逵心虚地看了看肖梅,拿着红包匆匆地走出了房间。

尔后又突然折了回来:“在这里给我好好待着!如果胆敢跑回来,别怪老子不客气。如果你胆敢写信告诉你的老师或同学,我就让你妈生不如死!!”

恶狠狠的声音从肖梅的背后冷飕飕地传过来,仿佛还有吐沫溅到头上,使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想起可怜的母亲,肖梅忍不住一阵阵心悸。

“……可我也警告你,如果让我知道你还那样虐待我母亲,我就让我男人带人来杀了你!”刚才还感激他的养育之恩,此时却对他真是可恨之极。她知道,对于这种无耻的恶人,只能用这种以牙还牙,以暴施暴的方式才能威慑住,任何的温情对他来讲都是白搭。

肖仲逵没敢再多说一个字。

站在窗口的肖梅,恨恨地看着楼下肖仲逵和王志辉走出方家,直到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就这样留下她也好,虽然这里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和冷漠,但是她宁愿一个人独自承受,只要母亲能过得好一些,她苦点又何妨?

这样想着,泪却已不觉地流了下来。

蓦地,无限的陌生感刹时漫过她的全身,她惶恐得不知所措。她真想追随那个恶人而去,说过要恨他一辈子,可是现在却突然情愿回家挨打挨骂也不要在这里,不要!不要!肖梅在心里大声地呐喊。

她双手无力地抓住圆钢窗棂,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哭泣,抑制不住地全身颤动。

“哟!什么事情使你如此伤心?是不是赃款分得不均啊?”

不知什么时候,方华已悄然来到身后。

知道肖梅在等那两人街上回来带她,也没多想,但见她如此失态,禁不住地讽刺道。

“什么分得不均?”肖梅抬起泪眼一脸茫然。

“没什么……”

就在这时,客厅茶几上的电话铃刺耳地响起……

电话是医院打来的。

放下电话,方华就想往外冲,可见肖梅还没走,也没走的动向,心中不免疑惑窦生,但却没时间多问,又不放心把她一人留下,只好重新带上她赶往医院。

方明床前站满了人,范加英坐在床边,紧紧抓住老伴的手。方雨泪水涟涟地站在床头,卞杰也在方华之前赶了过来。

“爸爸怎么样了?”方华推开门疾步来到病床前。

“已经吐了两次血,血浆又输不进……到现在都没开过口。”范加英哽咽着说。

方雨也按耐不住悲伤之情,默默地抹着眼泪。

“阿华……阿……华!”突然,病床上传来微弱的呼唤声,人们忙纷纷围了上去。

方华轻轻地俯下身去,“爸,我在这儿……”方华单膝跪下。

“我要喝……水,冰水……,肚子里有……火……在烧。”方明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方华赶紧和众人一起抱起方明,递上冰水……

因为癌细胞的扩散,病入膏肓的方明已经全身瘫软,头只能耷拉着,手已经拿不起任何东西,无力地颤抖着。

说是喝水,他只是簌簌口,其实已经咽不下任何东西了。

他要求坐一会……

众人就抱着他,给他抚胸,给他拍背……

他说要躺下,人们又放他躺下,他示意要起来,人们又急忙抱他坐起来……这样折腾了一会,他躺下后就再也没力气动过,方华这才把床摇到适中的位子。

咳嗽又在他胸腔里空洞地传出,范加英慌忙找来脸盆,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吐血。

“阿华……”微弱的声音恍如虚渺。

“嗳!爸,我在这。”方华轻声应道。

“……好好……待你娘子,她是个好姑娘。好……好待你……妈!这辈子她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声音由强变弱,慢慢地低得听不见,最后只有嘴在不停的翕动,然后头一歪,两眼一闭,两行浊泪从满是沟壑的脸上缓缓滑落下来。

这次方明是真的去逝了。

方家顿时悲声一片……

肖梅也是泪眼婆娑。她没想到这老人会走得这样快。

经过三天三夜的忙碌,终于安葬了方明。方家又恢复了平静。

晚上,肖梅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里,想好好补足这几天以来所缺失的睡眠,自从来到这里,她就没好好睡过一次安稳觉。

“明天我就要回校上课了。”躺在地铺上的方华,头枕着双手望着天花板说。

本来是应母亲的命令请假回来“结婚”的,没想到却连丧也奔了。当然,“结婚”的事除了几个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知道外,其他几乎没人知晓。

肖梅没有说话,只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还要去完成他的学业,这是预料中的事,可接下来的话却把她弄懵了。

“你随时可以走,给你买的衣服,包括那套新娘装你都可以带走,反正我也用不着。”

“我走?到哪里去?”肖梅坐起身,不解地问。

“你就别装了,这么小就出来骗钱,也太利害了吧!你不就是那两人放的‘鸽子’吗?那天你没跟他们一起走,是不是意识到拿了那么多钱,良心上过意不去,所以决定留下来再为我家做点什么对不对?看得出来,你的心地并不坏,所以我还是要谢谢你和我一起送我父亲最后一程。”

“鸽子?什么是鸽子?谁说的?”肖梅一下子陷入一团迷雾。

“什么是‘鸽子’?这还用得着解释吗?我们这里多了,我有个同学的叔叔,花了一万多元买了个媳妇回来,没几天就给跑掉了,走时,趁家里没人,把电视机也顺手用床单裹走了,害得他人财两空。我可不希望你那样,钱我已经给你们了。我以为你那天就会走,没想到会留下来送我父亲最后一程,真的很感谢你!”

终于明白,当初倒茶时的那种视而不见、那种冷漠。那天对他父亲所说的谎言、新婚之夜的泪水、到现在的一人一铺……

肖梅使劲地咬着嘴唇,任凭泪水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脑子里总算理出头绪来。

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自己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们手里摆弄的一颗棋子,要用时这边提到那边,不用时谁都不属于,谁也不会要!

现在终于明白!

现在终于知道!

原来自己始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多余的人,老天爷在让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根本就忘了给她安排立足之地、栖身之所……

苍天啊!这是为什么?

终于,她放声哭了起来。

“那么伤心干吗?阴谋被我揭穿了是不是?那又怎样?反正你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结局和生活,我只是把它说出来而已,你就别再在我面前演戏了。”方华见肖梅越哭越伤心,心里不觉也感到有些莫名的难受。

“他们拿走了你们家多少钱?”

“一万八。”

“是的!我是要走,而且你不赶我我也会走。不过不是现在,我要还了你家的钱再走,我不会让他们白白拿走你们家一分钱。”头发蓬乱、泪痕斑驳的肖梅倏地坐了起来,毅然决定。

“何必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万八千元钱不是个小数目,你怎么还?难道再去行骗做‘鸽子’?你以为天底下有几个像我这样的蛋白质肯特意花钱买个‘鸽子’?”

“蛋白质?”肖梅一时疑惑。

“就是白痴,这都不懂。”方华继续说,“当心被人发现后先奸后杀!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必把它看得太重!为了它,把自己的人格和尊严统统给押进去值吗?不过,我还是要再次感谢你帮了我的大忙,让我父亲能安详地瞑目而去。只是我认为你还小,不应该出来干这行,就是今后长大了也不能再做这个,会被别人唾弃的,去找个厂上班吧,虽然厂里挣钱少,但那钱用起来心里踏实,至少没人敢轻看你。”

肖梅哭得更凶了,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漂亮的男孩在顷刻间变成了凶残的刽子手,比肖仲逵还要阴毒。肖仲逵伤她是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痛,而方华这个十恶不赦的臭男人伤她却是无形的软刀子,把自己的自尊、人格通通地乱刀砍掉,整个人被剃刮得只剩一具空壳儿。

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肖梅感到了死亡的窒息,这一切,她怎能说得清道得明?说清了道明了又如何?难道还死皮百赖地乞求人家要了自己?

她办不到!她死也办不到!!!

留下来又怎样?她和方华能幸福吗?一个是在校大学生,是天之娇子,他的仕途将会无比辉煌;而她呢?一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外来妹,有什么理想可谈?有多少前途可奔?他们是属于两条平行的轨道,虽然都肩护着同样的责任和使命,但永远也不可能相交,更何况她的责任和使命已完成、她已失去了所有的利用价值。

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可是,走又能走到哪里去?肖仲逵走时连她那最后的财产也收刮一空,这分明就是故意斩断她的退路。

去?去向何处?

留?留下又将如何?

这对于快十六岁的她来说,是一个多么艰难的抉择!

但是,不管有多么艰难,她依然决定先挣钱还掉方家的钱,为自己洗清罪名,还自己一个清白,然后才走,而且要走得坦坦荡荡,潇潇洒洒,傲气傲骨!

为了那双讥讽嘲笑的眼神,她必须这样做!

*********

早上,方华背着他心爱的吉他走了……

冬日暖阳。

落地窗前,阳光白花花地照在肖梅身上,僵硬的身子似乎柔软了些,心里却依然有股彻骨的冷。

所幸范加英对她还不错。

虽说范加英已年近花甲,但身板还算硬朗。只是方明这一走,她一下憔悴了许多。

看着园子里的女孩,范加英陷沉思中,痛苦的记忆回到半年前……

山清水秀的忠庄镇纺织村位于江阳市红叶山脚下,长久以来,这里一直以纺织业为主体而美其名曰。尤其三中全会以后,大大小小的纺织加工厂更是犹如雨后春笋,遍布了整个村庄。

纺织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两台机器,加工或是自产自销,江阳、无锡、上海等地很多厂家都喜欢把货拿到这里来给他们加工。

而纺织业使这里的农民们的腰包渐渐地鼓了起来,人们有了摩托车、汽车、轿车,盖起了高楼大厦、洋楼别墅。很多小厂也从以前的加工小作坊变成了自产自销的大厂,方明家就是这一带先富起来的其中一家。

方明原本是纺织村的村支书,退休后创办了一家小型织布厂。老伴范加英是大队妇女主任。女儿方雨已出嫁,现在和丈夫卞杰开了一家纺纱厂。儿子方华去年又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这本来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可是,人们总是很难预料和抵御不幸的偷袭。

今年夏天,一向健壮如牛的方明淋了一场雨后,越来越感到体力不支,咳嗽不断。毕竟是快七十的人,他以为是年纪大了不中用的关系。

后来发现咳的痰中带有血丝,到医院检查后被诊断为肺癌晚期。这一诊断犹如晴天霹雳,把这个幸福的家庭击了个粉碎。

动了手术后,又是化疗又是吃药,可还是不见好转,看着生不如死的老伴,范加英心疼不已。

为了服侍老伴,范加英不得不辞去大队妇女主任的职务,在家专职照顾方明,厂子也只好暂时给方雨管理。

经过手术和化疗,方明的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一百五六十斤的体重,一下骤减到八十几斤,有几次都已经到了鬼门关,可又挣扎着活了过来,却一直处于弥留之际。范加英知道,他是放心不下还没成家立业的儿子。能看到一双儿女成家立业,是方明一直以来的最大心愿,女儿有了好的归宿,可儿子却还在念书,如果他身体健健康康,让他等个十年八年根本不成问题,可现如今,就是让他多等一天都很困难,唉!谁叫方华是方明的老来子呢?

为了了却他的这一心愿,这件事还得叫回大学里的方华商量。

商量来商量去,没有现成的儿媳妇,就只能花钱“买”一个替代品。不是有专门出来放“鸽子”的人吗?只要计划得周全些,为了能让老伴安祥、无牵无挂地走,不让方明看出破绽,编一个善意的谎言又何尝不可呢?

人哪,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高级动物,这不?一切都在范加英的预料之中。

自从老伴走后,范加英感到空虚落寞了许多,之前侍候老伴的辛劳现在想起来却是无比的温馨。虽说老伴大她二十多岁,可那都是缘份,更是一种恩情啊,何况老伴这么多年来一直给予她父亲、兄长般的关心和呵护。他这一走,使她一下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儿子忙他的学业,女儿女婿忙他们的事业,厂子也给了女儿打理,家里一下子空空落落,幸亏,有个肖梅陪着。

不知为什么,范加英对肖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

她很想肖梅能留下来,莫名而强烈地希望她就是自己的儿媳妇,可这不行,他们有言在先,而且她心里很明白,阿华是不会同意真娶她的。

可是,这都过去一个礼拜了,今天一早阿华也返校了,却还看不出肖梅要走的迹象,难道她不走了?心头掠过一丝担忧,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欣喜。

肖梅正在厨房剥皮蛋,做皮蛋豆腐,那是范加英最爱吃的菜。

看着肖梅,范加英心头不禁又是一颤,这女孩怎么就这么面熟呢?难道她前世就认识她?

“阿姨,你能给我找家工厂吗?我想去上班?”

“啊?你不走了?”正想着心事的范加英被她这么冷不丁一叫,吓了一跳。

“要走,而且是一定要走。但我不会让他们白白拿走你们家的钱,我要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后再走。”

“不不不,我们不会要你还钱的,你去上班挣点钱补贴一下家用也好,以后就别再出去放什么‘鸽子’了……”

“阿姨,您也相信我是别人放的‘鸽子’吗?您看我像吗?”没等范加英说完,肖梅站起身,望向屋外的女人伤心地问,可恨的泪水没出息地涌出眼眶。

“是啊,我看你也不像,可是……”看着楚楚怜人的女孩,范加英顿时慌了手脚,“哎哟!这可怎么办呢?我虽然不了解你的家庭情况,但从牵线人口中知道你家经济相当困难,但也不至于卖儿卖女呀?只是……只是……我们当初是说好了的呀!”

“阿姨,你放一百个心,我会走的。其实你们不赶我我也会走,在刚到这里的那天晚上,我逃过却没逃掉。”

“啊……”范加英惊得张大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现在我却不能走,我不愿让自己背着‘鸽子’的黑锅离开,我不是鸽子,真不是!我会证明给你们看。”不能让方华讥笑自己一辈子。

“这样说来,你是被他们骗出来的呀?哎哟,这可怎么办才好?这是犯法的呀。那你回家吧,一切费用由我来出。”想想这么小的孩子本该还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却因为方家的一个荒唐决定而使她背井离乡,而且还是被骗出来的,范加英又悔又怕。

“不,不是。是我自己要出来的,与他们无关。我不回家,我也不怨你们,不怨任何一个人,相反,我还很感激你们,我如果不被卖到你们方家,也会被卖到李家王家,那样的话我就真惨了。我只是不想嫁人,一辈子都不想!能碰上你们这么好的人,是我不幸之中的万幸,要怪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

现在她只想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自生自灭。

范加英怔怔的地望着眼前这个外表美丽娇弱,内心却充满阳刚之气的小姑娘,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感觉到这个小女孩有太多的不幸和痛苦,总觉得她眉宇间堆满了似曾相识的忧愁,那种熟悉的忧愁从来到这里就没见舒展开来过。

“好吧,那我就想办法给你找个工作,让你安心地工作。不过,阿梅,以后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出来,阿姨能帮的就一定帮你。”范加英慈母般柔声问道。

埋头拨着食不甘味的饭菜,泪水模糊了肖梅的双眼,然后轻轻地滑下脸颊,滴落在碗里悄无声息。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肖梅不知道哪里才有自己的一席立足之地。

“阿梅,虽然你才来几天,但我看得出你是个懂得自尊自爱的女孩,是个善解人意、体贴他人的好姑娘,我没有福气做你的婆婆,却不知道有没有福气认你做我的干女儿?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以后常回来看看。”

惊喜漫上充满童稚的脸,她放下碗,忙在房间中央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干妈!您能这样对我,我真是感激不尽。如果你不嫌我给您添麻烦的话,以后我会常来看您的……您就是我肖梅的亲人……”肖梅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把头深深地磕到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哎!好好,快起来,哎哟!我的乖囡囡快起来,快起来……”范加英也泪花闪闪,她忙扶起她。

吃过中饭,范加英领着肖梅去雨杰布厂,路过村上时,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她,甚至指着她窃窃私语。

方雨出嫁后,和丈夫卞杰以他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命名,创办了“雨杰”织布厂。

雨杰织布厂位于忠庄镇五大队三甲巷宾馆向右100米,这里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是江阳至无锡、上海、张家港等地的主要通道。他们把布厂办在这里,充分吸收了这里的地理精华,再加上天时、地理、人和的因素,雨杰布厂办得很兴旺,加上刚接手父母亲的厂,夫妻俩忙得不如皮猴子,只差没在地上滚了。

方雨见范加英领着肖梅进来,急得团团转。

“看你急得什么似的,发生什么事了?”范加英但心地问女儿。

“她怎么还没走?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方雨把母亲拉向一边,焦急地问。

看女儿急成着样,范加英笑了,忙把肖梅的决定告诉她,方雨这才放下心来。

“但这么多钱她怎么还得了?再说我们有言在先,谁要她还钱了?”

“就是嘛,但她坚决要这样做。哎!不过,以后等她拿来时,咱不要就是了。”范加英说。

“也只能这样了。”方雨这才亲自领着肖梅到二楼的宿舍,安排她在靠窗的空床上住下来,然后又带她熟悉了一下厂里的环境,告知她明天一早正式上班。

就这样,这个远方来的小女孩总算是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

晚上。

宿舍里。

肖梅把从厂里领到的床铺铺好,再把父亲的照片郑重地装进镜框里,放到她床边的桌上。

“……这是我竭尽全力才保存下来的你父亲唯一的一张照片,你带在身边,有他陪着,妈妈会放心些。你父亲是个好人,学问高,长得又标志,他叫潘明宇。生你的时候园里的梅花开得正艳,你爸就给你取名梅……”妈妈带着哭腔的话语又响在耳边。

尔后,肖梅从包的夹层里拿出一张抄有齐秦的歌曲《大约在冬季》的信签,把它端端正正地贴在床头雪白的墙上。

对着父亲的照片,对着那首歌,肖梅少了些许身在异乡的陌生和恐惧。

江南的四季特明显,夏天比较热,冬天又特别冷。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像针扎一样,地上有水的地方都结了冰,路边光秃秃的树枝任由呼呼的北风狠狠的抽打,野草也把生命藏进了温暖的土壤里,等来年再发芽,繁花早就没了踪影,就连秋菊也隐了身,唯独厂院里的一株腊梅正含苞待放,它不畏严寒,不怕风霜,傲然地生长在这冰天雪地里。

肖梅终于进厂上班了,她为自己能找到暂时的栖身之地而高兴,更为自己能挣钱还债而兴奋,此时的她什么也不想,唯一的愿望就是早点还完钱,早点还自己一个清白。

每每想起方华那张不屑的臭脸,肖梅就气得牙痒痒。无凭无据,凭什么说她是鸽子?不要她为什么还要娶她?害得她有书不能念,有家不能回,还被冤枉成人们唾弃的害人精而遭受他们的白眼。

因为是第一次进厂,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工作,肖梅既兴奋又激动,很晚了都还没有睡意,索性躺在被窝里看起书来。

这时,从外面气势凶凶地冲进来一个比她岁数大得多却比她矮小的女孩,左手向后一摆,右手指着她说:“你赶快给我起来,这张床是我的!”

肖梅被她吼得莫名其妙,可她没有理会。

“你聋啦?这是我的床,听见没有?你不让是不是?那有你好看的。”说着摔门而去。

一会,她带进来一个男人。

她指着肖梅对那人说:“就是她,霸占着我的床不肯让!”

“起来!”那人说。

“李珊,这是老板娘给她安排的,再说你好久都没住这里了,谁知道你还回不回来住?你要这床也应该去找老板娘要才对呀。”一个睡在肖梅旁边、和李珊一般大的女孩从睡梦中被吵醒,她披衣坐起来,帮肖梅打抱不平。

“孙艳,没你的事!”李珊推了一把孙艳,那男人开始拽肖梅。

“滚开!”肖梅大声地喊,“不许碰我!”

在学校就听同学说过,监狱里常发生老犯欺新犯的事,有的新犯还被老犯欺压打残打死,难道厂里也有老职工欺负新职工的吗?

那男人显然是被泼辣的肖梅吓着了,他停止了动作,却因此而激怒了李珊,她疯狂地扑向肖梅,却被忍无可忍的肖梅抬起一脚,踢飞好远,然后“咚”的一声掉在了挨门边的那张床上。恼羞成怒的她,从床上爬起来又要开始第二次进攻。

而肖梅这时却从包里掏出一把剪刀……

肖梅从身后拿出那把剪刀捏在手里,二话没说就朝着李珊刺了过去。

一下……

两下……

李珊没想到肖梅会这样凶,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躲开跳到床上。肖梅一剪刀没刺准,却刺到了墙上,雪白的墙土随即掉下一大块。李珊从床上跳下来,披头散发地就往外跑,嘴里高声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于是宿舍里除了肖梅和孙艳外,其余从梦中惊醒的人,都大叫着披着被子就往外跑:“杀人啦!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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