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中长藏的青年期,正值日本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而且成为了战胜国。奥匈帝国宣读开战宣言的时候,他还是中学生。他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对于进入山东省的日本陆军的“英姿”非常憧憬。他和父亲争吵了很多次,不由分说,参加了陆军士官学校。长藏说过:“我喜欢战争,对于战争的浪漫想法占据了我的心,并且一直没有离开。”
“因此,我失去了人生的安定和自己的家庭。但是,所谓的浪漫并不是这样的东西吧。这不是得与失的问题,而是冒险的诱惑。”那天,关于自己在菲律宾的体验,长藏只字不提,关于自己成为军人的动机,他却用父亲对儿子说话的语气,对良也说道。
茜所写的束缚,是这种“浪漫论”吗,良也试着这么想。人即使自己没有浪漫的想法,有时候也会对为了浪漫的想法而生活的人非常向往和憧憬。良也所看到的茜为父亲看病的样子,似乎不仅是在照顾一个患重病的父亲,她的热情似乎已经超过了这种程度。良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当战败之后,长藏患上了原因不明的肝脏病,15年的战争时代就象噩梦一样,被称为黑暗的谷底时代,在这样的社会风潮中,长藏如果还延续着青年时代的梦想的话,这真是令人恐惧的顽固。恐怕,在叶中长藏的心目中,对于那些坚称尼泊尔的战争是正确的、并且乐享余生的将军等人的言辞,已经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悔恨之情,并且久久地困在其中,不能自拔。茜则悄悄地抚平着父亲心中的伤痕。
也可以说,对于战争抱着浪漫的想法而热衷于战争的人,也是战争的牺牲品吧。如果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任的话,当然长藏是加害者。作为加害者,就应该追悔。尽管如此,从大的层面上来说,长藏是否还是很难称为战争的牺牲品呢,这种想法在良也的心中蠢蠢欲动。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弄潮的旅人》的编辑方针就行不通了。
良也在编辑《听得见的声音》的时候,曾经听说过,一些学生兵在自己的随笔里写到,自己认为战争是正确,甚至觉得为了天皇陛下去死都是幸福的,对于这样的随笔,是不是应该采用呢,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论。良也觉得,写这样的随笔的学生兵毫无疑问就是牺牲品。
良也觉得,自己至少要去参加一次日本战死学生纪念会的活动,并且进行采访。不仅如此,采访对象不应该仅限于学生兵,还应该见一下编辑《昭和遗书》的人们。在他的记忆里,在进入新世纪之前10年,这本书就按照地域,把随笔和遗书进行了分类,从具体的生活形态来看,悲剧的色彩非常浓厚。在这样的文字里,出现的士兵对妻子、兄弟姐妹和年老的双亲的想念之情,站的角度虽然不同,但是良也却觉得,似乎和为父亲看病的茜的心情是相通的。
来到安云野之后,他知道了茜的消息,和知枝谈了话,还读了一些茜的笔记,良也感觉到,对于谁是战争的受害者,受害者的范围可以扩大到哪里等这些困难的问题,自己就必须面对。对于如此艰难的询问,不仅要用思想的语言,还要通过对记忆的选择和编辑的方式,来进行回答。
良也自己想到,对于所有这一切,茜之所以感到迷惑,一方面是对父亲的浪漫想法抱有同情,但另一方面却是对战争的绝对反对,就是这种矛盾的心情所造成的吧。良也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意和她是相通的。他突然非常想见到茜,这种思念之情充溢着他的心。所谓的对战争的反对,也不是至今为止,他所想的那么简单。相互帮助和协作,如果不面对现实,就是非常危险的。良也想见到知枝后,询问茜在巴厘岛的详细地址,即使再勉强,也要去见她。同时决定,要尽力帮助知枝,把她说过的战死的戏剧界人士的资料展示室进行充实。因为《弄潮的旅人》和她所需要的资料、信息有很多是重合的。不过,她为什么对战争的问题考虑得这么深,还想认真了解一下,她父亲对战争的批判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而已,良也觉得。
或者茜和知枝之间,会不会围绕着对待战争的态度,在决定性的意见中产生了分歧呢?“所以,茜在最后的时刻总是很软弱”,他在想象中,仿佛听见了长大后的知枝的声音。这是知枝对茜发表的类似独立宣言的东西。
在松本的工作结束后,他和万绿美术馆一联系,知道知枝有急事到京都去了。“三天之后,她就回来了。”年轻的馆员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良也想,她应该不会延长出差的时间。那一天,菅野和良也一起,去上田五千石住过的古老的街道拍照片,所以回到了东京。良也下午又回到了宾馆,读茜的笔记,晚上回到了长野,想把这次出差的总体情况和小室谷说一说。也准备请他一起为万绿美术馆帮一些忙。
“茜的消息有了吗?”小室谷出现在小料理店“信浓”里,这么问道,这里到处陈列着一些民间工艺品。良也谈起了安云野的万绿美术馆。良也说,叶中茜还挺好的,在巴厘岛住了很多年,在那里教当地的人日语,自己还织染布什么的。听到这些,小室谷抬起了头:“她结婚了吗?”“啊,她堂妹叶中知枝说她还是独身。”良也回答说。这种判断多少也混杂着他自己的愿望。茜一直给人的印象是善于忍耐,总是自己独自坚强地生活着,所以很难想象她会和当地的男人结婚生子。良也接着说起了万绿美术馆的叶中知枝的事情,并请他帮忙,“我跟她说过你的事情,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拜托你了”。
小室谷很快引开了话题,问道,“克子最近怎么样,还好吗?”良也想起在出差之前,围绕着自己做饭的生活,两个人闹别扭的事情。来了长野之后,有很多令人吃惊的事情,差点把东京给忘记了。但今天晚上一定要打个电话,告诉妻子明天要回去。但读了茜的笔记,怎么都没心情给克子打电话。自己的这种状态一定不能告诉克子,他暗自提醒着自己,回答说:“啊,她没什么变化,很好。我们在一起都20年,不,是25年了。”
“你怎么样?你老婆一直在东京吗?”他反过来问小室谷。“恩,她一直离不开东京,当然,觉得在这边住也很好。”小室谷的声音有点含含糊糊。
这时,他们进餐厅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的一个40岁左右的、穿着和服的女人靠近了他们,并和良也打招呼:“我是大伴志乃,请多关照。”在和良也打招呼之前,她对小室谷使了一下眼色,“那我就和你的好朋友关先生做一个自己介绍吧。”从这种眼神和她身体的动作上,良也“哦”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叫志乃的女人一定和小室谷有很深的关系。
小室谷有些奇怪地朝着良也笑着,说明道:“这个叫信浓的店,名字是取的志乃的两个字的谐音”。“原来如此”,良也说道,等她走了,便只好说:“她不错嘛。”小室谷沉默了片刻,终于抬起头,问道:“那,关先生,你要去巴厘岛吗?”
“我想去。但是很困惑。”良也很坦率地回答。又接着补充道:“去了也可能不见。”小室谷说:“迷惑就证明你还有能量。”“是吗?”良也的声音有些举棋不定。小室谷的声音把他的盖住了,“我喜欢志乃,我们两人也有关系。但并不想住在一起。即使和现在的老婆离婚了,我的这种想法也不会改变的。已经70多岁的人了,再好好想想,都快入土的年龄了。我对未来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好不容易辞掉了新闻社的工作,还得接受这份困窘的馆长差事。”
良也边听边想,小室谷的语气好象一点也没有自嘲的意思,这也挺好的。他想,小室谷来长野市,也许是为了和夫人分居。好象他夫人要很高的补偿金,所以没有在离婚证书上盖章。两个人沉默着喝酒,小室谷说:“在这里的动物园,有一位年轻的饲养员被老虎袭击后,死了。那是你到东京工作,我还留在这里时的事情。”良也几乎忘记了这件事,好象是一件因为不小心引起的事故,新闻的报道也不多。
“这个年轻的饲养员是一个过激派,他把对方派别的人弄成了重伤后逃走了。我觉得他的死不是事故,而是觉悟。他就是刚才的志乃以前的恋人。”小室谷意外地说道。他好象是无意间知道了这个事实,但在新闻里却只字未提。她对小室谷非常信赖,这次他来长野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很快就变得亲密了。根据小室谷的说法,志乃在东京上大学的时候,是依靠长野的伯母支持。她的心里很同情过激派,因为与恋人的关系,便在市内租了房子。还找了一个借口,说是写毕业论文。
小室谷对于事故死亡的说法持怀疑态度,见到了还睡在病床上,但是头脑很清醒的富泽多计夫,为他介绍了另外一位年长的饲养员。从亚洲虎的习性和事故当天的情况判断,他得出的结论是,年轻的饲养员是故意挑逗老虎的。他从别的消息渠道打听到,这个年轻人还有一位恋人。
“已经没有时效性了,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犯罪的事实,所以只能跟你说一说。”小室谷再次打断了他,“对于我来说,这个事实,老是让我晚上听到野兽的咆哮声,看到篙草覆盖的放着道具的小屋里,拥抱着的恋人的情景,给了我很多冲击。这是怎么回事呢?”
年轻时候的小室谷由这件事开始思考,社会的秩序、法律的正义和人道主义为何物。他之所以没有在新闻里把自己打听到的事实写进去,并不是因为考虑到志乃,他说:“对于这对年轻的恋人的生活方式,我承认有一种浪漫的冲动,是我自己所没有的。尽管有点变态,但是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是近乎美的。”
他把话挑明到这里,良也不知道该对小室谷说什么好。良也便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即茜对父亲献身般的看护,是一种用孝行的概念还不足以概括的暗中的热情。他还告诉小室谷,自己在思考,茜的笔记上写的“父亲的束缚”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还告诉小室谷,她对月光非常恐惧,对于《竹取物语》异常地关心,都让自己感觉到迷惑。
听到这一切,他说:“说到月光的话,在篙草之上拥抱的两个人,一定听到了野兽的咆哮声,与之相对应的,是照着他们的凄凉的月光。”他接着表明自己的心境:“到了这个年龄,与人的相会和分别,看起来全都象走马灯的影子所描绘的图案。或者这么说,只能象影子描绘出的图案那样看待了。”
比约定的日子晚三天出差后回到家中的良也,在傍晚的时候进到家里,在一瞬间感到了迷惑。出来迎接良也的克子的样子有所不同。他不由得站住了,仔细地打量着她,发现她头发的颜色和发型,还有化妆都有变化。
“怎么样?吓了一跳吗?”克子打趣地问。她不仅外表变化了,说话的方式和动作也和以前不同。她的头发剪短了,染成了明亮的栗色,口红也变成了橙红色。“恩,好象完全变了一个人啊。”良也说。刚想说“这是怎么了?”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如果突然笨嘴笨舌地说出了口,她可能会感觉受到了攻击,不想破坏她的好心情。
“你那么久没回家了,也不来个电话。”她这么一说,良也便只能道歉了:“啊,对不起”。他接着解释说:“我给你打过电话,是留言电话,”这么一说,克子便认真地问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良也想了一下,说:“前两天晚上,是我出差要延长三天时的那天晚上。”“好奇怪啊,我明明在啊。”克子说,电话的事情就说到此为止了。
和出差前一样,他们来到了客厅里的餐桌前坐下,过了一会,吃晚饭的时候,克子说:“我去学做饭了。”“在新百合丘车站前面,开了一个料理教室。学费也没有那么贵,好好学学做饭是正事。”这样一说,良也开始注意她的话了:“是同窗会吗?感觉我好象是宠物似的。”说完,他看起了晚报,把电视打开了。正好是广告时间,声音非常大,他又按了一下按纽,把声音关小了。良也感觉到内心发虚。
在电车里,他考虑了一下,决定不把茜的事情,还有她堂妹知枝的事情告诉克子。在出差前,自己说过要过自己做饭的日子这样的失言,比他小三岁的克子,虽然反对战争,对于这样的话题也不会有很浓厚的兴趣。她的少女时代是在和平的环境中度过的,和良也也是相亲结婚的,太深奥的话题不适合她。
良也想,包围着自己的玉川学园前的日常生活,还有到今天早上为止,在出差的地方度过的时间,都意味着什么呢?安云野的知枝,还有一直在很遥远的巴厘岛的茜,以及战争、战败等过去,似乎都让自己现在的生活得到了确认。美术馆馆长小室谷面对的也不是战争本身,而是与志乃这个女人的相遇,还有与联合赤军事情密切相关的过激派的灵魂。
一开始,自己对克子说的是,这次出差是为了探寻杉田久女、上田五千石这两个徘人的足迹,“杉田久女的采访门道很深,要寻找她的墓地也需要时间。”以此为理由告诉妻子,出差的时间很长,但现在看来,这个理由真是太蹩脚了。
在出差的地方遇到的人们,他们所度过的时光,和现在包围着自己的玉川学园前的日常生活所度过的时光,好象不是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时期的东西。这不是孰对孰错的问题。
住在这里的人,也不是每一天都过得很顺心。良也说过的要过自己做饭的生活这样的不当言辞,让克子产生了对于这种日常生活的问题意识。最开始的表现可能是头发和口红颜色的变化,接着是去料理教室学习,她对自己的生活开始采取积极的行动。这样说来的话,在自炊生活事件发生前几天,她就说过,“我们周围不保护环境的话,都不行了。”良也想起,当时自己感到的震惊。
不知道谁在诱导克子。难道是她的同学瀑泽尚美吗?她嫁给了大老板,但丈夫却很早就过世了,现在在做一家保险公司,业绩还相当不错。良也试探着问:“同学聚会的时候碰到了瀑泽夫人吗?她还好吗?”“那个人没有什么变化。她在高中的时候就和我关系很好。你也知道,所以才说出了自炊生活这样的话。”克子用孩子般撒娇的语气说道,良也内心一震。她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说过任何事,对于任何事情都向前看。
在玉川学园前的日常生活中,如果每个人的性格都是这么活泼的话,克子会向哪里发展呢,良也稍微感觉到一些不安。
他突然想起分别前小室谷说过的话:“到了这个年龄,与人的相遇和分别都象走马灯上影子描绘出的图案似的。”也想起有关他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老成的话。不管如何,自己要先完成《现代人俳句全集》,然后汇编《弄潮的旅人》,正当他把思绪集中到这些事情上的时候,他好象又看见了前一阵见过的穿黑衣的男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