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啊，家里人。”问到这个的时候，他沉默着摇了摇头。“噢”，忠一郎只好又说。不久阿房说“一个人也……”又补充“父母，兄弟，好像都是在三月十日的空袭时……”“以前一直在担心，竟然是这样。”忠一郎说，此时周围学生们的嘈杂声、从银杏树林的枝叶缝隙洒下的春意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忠一郎回想起以前还在野战医院时，听房义次说起他家从德川时代起就住在江户。在棚户区连续几代都作木材生意。阿房还说他们曾在关东大地震免于火灾，在复兴时期家产扩大了三倍之多。战争中的生死完全靠运气决定。现在不论是到战场去还是留在家里都是没有分别的。只从这一点看战争就是不好的，忠一郎坚定地认为。所以我才不会参加什么学生运动，我自有我自己的想法，他站在银杏树林下下定决心。“下一步呢，想做些什么不。我现在正筹划很多事情。跟你说说这里的情况吧。我这里有些事情想拜托给你做。”忠一郎连续地讲。阿房摇了摇手里的文件：“现在我只要把这些交给学生科，以后我就是自由的了。你等我一下行么。”话音未落，就朝法学院的办公室跑去。
他的背影让忠一郎想起俘虏朋友被杀那天阿房的举动。他有些后悔为了帮英语俱乐部A君的忙，而对伯爵夫人说了不少美国人和英国人的好话。他又看了一眼阿房奔跑的样子，心想，这样的阿房大概是没事了吧，一个人点了点头。那天，阿房坦白地告诉他，刚知道家人全都故去的消息时，他受了很大的打击，连续两三天都无法思考，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起那段期间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父亲估计今后郊外的住宅将会增加，所以在练马也开办了业务所，还让自己的弟弟当了所长。伯父是个耿直的人，阿房对他很有好感。如果那个业务所能够侥幸逃过此劫，也许还能多少看得到最后的模样，怀着这种希望，他曾到练马寻找过。以前父亲曾说“开木材厂又不需要什么学问，老二你就去念大学当个律师或者做个官儿什么的吧。”想到这像是遗言的话，阿房也认真地思考过今后怎么能把书继续念下去。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不过还是很快就幸运地找到了练马的业务所。走进堆满了方木和板材的令人怀念的店门，报上姓名，马上从里面跑出来的伯父大声地对他说：“啊呀，义次，你还活着呢。嗨各位，义次回来了！”他很快就被婶婶和孩子们围住。
“你真的没什么事儿么”，婶婶流着泪说“不管怎么先上柱香再说吧”，站起来把他领到放置佛龛的待客室。“大家都走了，只留下我们”房义次听着这样的话，面对着灵牌增加了的供桌合上双手。忠一郎和阿房就坐在医学院附近的第二学生食堂里，互相述说自己的经验，时不时夹杂上自己的感想，说了很久。这些话几乎无法对别人说，即使说了，对于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来说也是很难理解的。终于找到了处境相似的伙伴倾诉自己，忠一郎觉得如释重负。也许最好的倾诉对象也只有阿房了。伯父对他说：“既然你平安无事，就把房家的木材店继承下去吧。”房义次却说“父亲想让我做个律师”，谢绝了。“伯父的心情我很理解，也很感激。可是全家人在空袭中都丧生了，因为身在战场而侥幸活下来的自己还要继承家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把家产经营下去，我做不到。”阿房说。“可能老百姓更加坚强，也更能忍耐吧。整个国家大概也是那种温和的性格。可是，话虽如此，发动战争那些人的责任又当如何呢。那种高深的问题只能交给领导层，咱们只能本本分分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过说到底，这些还是被他们弄得一团了。”谈到这种问题的时候，他滔滔不绝地讲大道理，语气还跟在战俘营里的时候一样认真。忠一郎感触颇深地问他：“不过，我也说过要不你就去搞革命。现在的形势就算革命成功了，也还都是一样。政府无非换了个名字罢了。我倒觉得，不如把一切都好好建设起来。”阿房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忠一郎也就把自己在英语会话学校当讲师讨生活、给那些打工学生复印讲义发给他们、母亲还住在乡下亲戚公司宿舍里被疏散的事情告诉了他。又说想要早些把她接到东京来。“所以看见你的时候猛然想到的，就是想你帮我做那些复印阿配发之类的工作。”
忠一郎直截了当地说。“有一个叫作村内权之助，要从文学院转到经济学院商业学科的学生，他也在帮我，不过来年夏天以后我就要开始准备就业的事情了。”对于忠一郎的恳求，阿房说：“好啊，反正又能帮别人，我的入籍手续推迟了，比你晚一届，而且现在就算不打工也还过的下去。”就算同意了。听了重返大学的房义次的话，忠一郎开始觉得自己也不得不为毕业后的出路做些打算了。在此之前原本考虑要么到报社，争取转到海外部做个特派记者，要么就到某个商社去，现在倒想听听父亲的意见了。复员已快到一年，忠一郎却始终没有见过父亲。他曾从母亲所在的高荻煤矿给父亲发电报说自己已经回国，父亲回信“平安无事万岁”，后来又说“过段时候到门司来吧”，之后却不了了之没了联系。本来，忠一郎在新年贺卡里已经写道“放了寒假就过去”的话，却因为要做英语会话学校的讲师和忙于复印讲义资料的工作而作罢。寄到母亲那里的生活费忠一郎也分文未取。那倒并非是抵触什么，而是因为想要尽快地把母亲接过来，把钱都作为新家的建设资金而已。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劝说而学了英语，也就没有办法设立这样的计划了。这么一想，就更让他决定这一次也要听取父亲的意见，考虑今后的出路。关门隧道是在战争期间完工的，恢复运输也实现了。
晚上6点半从东京出发的话，就能在次日晚上八点到达门司。关荣太郎不得不负责这项工事的指挥工作，这也是他一直留在九州的原因。那天晚上，躺在颠簸的夜行列车上的忠一郎做了个奇怪的梦。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暖气供给过多的原因。梦境的前因后果并不清楚，不过只记得身边频繁地流逝过丛林一样的光景。像大蛇一样扭曲的树藤和巨大的羊齿，很多枝蔓低垂到地面，忠一郎就在树木的阴影下拼命奔走。时不时地，有几只形似始祖鸟的黑色大鸟从高耸的、几乎看不到树梢的树间滑翔掠过。仔细地看过去，羊齿的枝叶突然变成人的手掌，四指张开，向忠一郎扑来。一旦被吞噬就再也挣脱不出的恐怖笼罩着他，也可能是害怕自己从此淹没于丛林阴森的树木下深不可测的雨林之中吧。他拼命地拽住裤子，在黑暗里把手枪上了堂。幸好就在这时，列车咣当地晃了一下，将他从噩梦中惊醒。擦掉附着在车窗的水蒸气向车外看去，是他复员时上车的热田。见到了父亲的忠一郎感慨万千。自出征到南方之前的见面到现在已经过去近四年的时间，已年届五十的荣太郎的头发大半都已灰白了，不过也正因此人看起来从容了许多。铁道部的机关宿舍位于能够俯视到市区的小山岗上，它也从空袭中幸存下来。荣太郎在战败后很长一段时间就住在这里。
忠一郎曾暗自猜想，父亲会不会向自己介绍个九州的女人，他还想过自己要如何应对才好，不过终究没有想到会是怎样一种场面。“今天因为你来我已经预定了河豚。店虽然都烧黑了，不过还是挺结实的。啊，你出征前也是吃的河豚呐。”荣太郎说，“去的好像是缅甸吧，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好。”声音居然有些哽噎。忠一郎有些惊讶，心想他可能是上了年纪而容易动情，但又觉得父亲还不至那么老，最后又想，也许同样的时光留给荣太郎的，就是如此深刻的痕迹吧。“其实也不是完全平安无事。”他觉得应尽量如实地告诉父亲发生的事情。忠一郎将在缅甸战线上军队的混乱无序、由于战术指挥的失策而导致数万将士牺牲的事实以一句“对接受命令的人而言只有悲惨两字可以形容”结束了报告。作为这个结论的实例，他坦白地告诉父亲“我在缅甸的勃固山脉的丛林被敌方的炮弹击中头部，失去知觉，后来是被美国军队抓到才捡了条命。”“因为会说英语才得以获救，这多亏了父亲您。”他感激地说。荣太郎嘘地出了口气，问道：“以前还不知道这个，留下后遗症了没有？”“头疼和幻觉什么都没有。那边的医生也说，击中的部位已经好了。”忠一郎宽慰地说。对于当时为了逃脱敌军的追捕他曾经长期疯狂逃命则只字未提。他害怕一不留神说出来，就要不得不把已经丧失掉的记忆重新温故一遍。“跟你的妈妈说过这个事情么？”荣太郎问道。“没有，只是说在丛林里逃命。”
“还是这么说得好，不然她一定要担心了。”忠一郎想，其实父亲可能想说的是“那个人对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是很难想象的。”却欲言又止而已。“妈妈让我给你带个好。”忠一郎说。忠一郎替母亲传递口信从入伍前就开始了，那时父母已经不再直接交流，全靠他从中传达。荣太郎沉默地点点头，“烧没的砂土原町能卖掉最好，如果不行在那附近找片地也行。不是高地的地方那个人肯定看不上，不过现在买的话价钱能便宜一些。”父亲提议说。“如果能走运找到那样的机会，也许我也能帮的上忙。”荣太郎说。两年前从铁道部转入运输通信部部门管辖的国有铁路，迟早是要作为公有企业组织独立出来的，荣太郎向儿子解释着，“如果那样的话，我打算借机就从政府辞职了。”他毫无隐瞒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接着对瞠目结舌的儿子说道：“我作为天皇的官员一直拼命工作。在我安排的、制作出运输计划的列车承载着大批的士兵向大陆、向南方而去，然后死掉。你也是那队伍里的一员，可你活着回来了，这是上天的慈悲。我必须要报答这种慈悲。有件事情从来没对别人说过，我也不想提。天皇陛下，很有可能在明年的东京法庭宣判后退位。到了那时，身为官员，难道不就应拼命做事与国家共担责任么。联合国军队也在，以后政府机关的体制就要变革了，所以我打算就此提出辞职”。
说这话时荣太郎神情非常严肃。忠一郎看见父亲如此认真的表情，也下意识地坐直了些。“之后又打算怎么办呢。”忠一郎问道。他想，在这个时候把能问到的都问到，以后恐怕就没什么机会了。“我的技术能用的上的话我就在社会上找工作。不过那个怕是也不容易的啊。”讲到这里，荣太郎拍了拍手对店里的人喊道“麻烦给我再来一瓶！”又说“附近有个石楠花园，我对石楠花的栽培很有兴趣，反正以后是要回到东京的，在关东地区要是也有石楠花园似的地方就好了。”他笑的样子既看不出伤心，也看不出高兴。荣太郎对于应该在九州的那个女人的事情提都没提，连暗示都没有。机关宿舍里也不像有女人在住的感觉。忠一郎对在高荻时舅舅问的事情也没有说，只是跟父亲说了尽快把母亲接到东京来，他一边读着大学一边在工作。荣太郎一边点头一边听下去，说到告一段落时，便说：“明白了，这个我也有责任。你能做到这个程度，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以我的信用，还是有办法借到钱的。你还是多点时间学习得好。”忠一郎虽然听母亲这个那个说了很多，可是那些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还是很高兴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过了一会儿荣太郎又说：“你也变了，可能是战争磨练的吧。”
“磨不磨练的，可能是对英语也没了兴趣，人都变得愚笨了。”他谦虚地回答。“不是，只要人还清醒，显得愚笨也是好的，有知识的人如果不显得蠢笨，国家是要灭亡的。”父亲的话一时很难懂。“那么，你想往哪个方向发展呢”，这个问题让父子的对话进入了另外一个正题。“正犹豫不定呢。是去报社，还是进商社，或者是像父亲一样到政府部门呢。”荣太郎想了很久才回答说：“不，还是不要当官了。“他清楚地回答，理由则是“按照现在的状态发展下去，日本的民主主义必定演变成群愚政治。愚昧的群众选出来的都是些威风八面的家伙。当然中间也会出几个名人罢。那些家伙身处官差之上，想一出是一出。当然，这个世界充满了矛盾。愚昧的群众又会把怨言全都推到官差身上”，他嘴里嘟囔着，把平时积郁的满腔愤懑全都倾诉出来。之后又想了一会儿，说：“报社虽然也挺好，可是总有一天会感到每天做的事情都是虚无的。那个时候再换也来不及了。当官说起来也是一样，以后应该还是经济为主吧。”忠一郎回答说“知道了。我本来想选个能用得上英语的工作，不过反正不做做试试只靠想象还是没用的。”
荣太郎在纸条上写了一个国有铁路总务部的男人的名字，交给他说以后盖房子时可以找这个人帮忙。忠一郎马上就给母亲打电话汇报自己在门司跟父亲长谈的具体内容。虽然已经商量过要尽快地盖好房子，父亲对此也很热心，不过在这样的时代里就算有了家，也是在风雨中飘摇的家吧。母亲却说“不管怎么都好，反正要尽快，我早都呆够了”只顾得发牢骚。“那么说对收留你住下的舅舅是很不公平的。”他提醒道，“本来就是那样的嘛，我是不会撒谎的。”她声音尖起来。忠一郎匆匆挂了电话。舅舅肯定也早都厌倦了吧，他想，于是觉得母亲很可怜。忠一郎一边继续担任英语会话学校的讲师，同时由于阿房的参与，配发资料的工作也轻松了许多，他又开始去听经济学院的讲义了。课程主要有经济原理和国际贸易论等。忠一郎每个月会和阿房及村内权之助召开两次交流会，有时会找来英语俱乐部里帮忙的成员参加，决定课堂笔记印刷的份数和商量改善配发的方式。一年过去，夏日来临的时候，阿房提出，为了能够比现在更加有计划性、合理化地做好这份工作，不如成立个有限公司或是株式会社。并解释说，按照那种形式经营的话，既能用支票给印刷所付款，从信用金库借款也会更方便一些。压根就没有想过成立公司这种事情的忠一郎非常佩服地看着阿房。
村内权之助则明确地说“我也担心毕业以后就不能再做些学生的事情了。如果是公司形式来做的话在这方面就好办多了。我也赞成。”已是最后一个学年的忠一郎却很担心：“可是，那样的话就算毕业也不得不继续做下去。”“不阿，那个和这个是两回事。”阿房说，在一起商量之后，忠一郎发现自己对于经营这种事情非常无知。“原来如此，这样可不行啊。我一点知识都没有。这样就算进了民营的公司也没用啊，这可怎么办好。”不由得为难起来。“既然是阿关你自己开创的事业，就从成立公司开始继续做下去不是很好么。我也只是有书本知识罢了，不如我们一起做好了。”阿房说完，这事就算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