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玄关的大门时,良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家里那么热闹。他一下子有种错觉,好像这里不是他自己的家。鞋柜里摆着好几双女人的鞋,其中竟然还有草屐。良也脱下自己的鞋子,想找个放鞋的地方,这是从客厅传来了放肆的笑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哈哈哈”的笑声,毫无顾忌,有点像男人的声音。
良也打开玄关通往客厅的门。
“啊,主人回来了。”有一个这样说了一句,然后良也认识的泷泽尚美说了一句“回来得正是时候”,看了一眼良也,又说了句“欢迎回来”。
克子说:“肯定累坏了吧。”边说边站了起来,向良也走过去。他向各行其是的众位女宾客轻轻点了点头,就走回到玄关。克子跟在良也后面出来,良也情急之下做了番解释:“有点工作拿回来做了,晚饭能不能帮我拿到书房?告一段落的话,我可能会出来,不过大概要持续到九点左右。”
听到良也这么说,克子也解释了一下缘由,“是啊,今天是料理培训班的事,每个月都会轮流着到一个人的家里,开个共同评论会。今天正好轮到我。”听起来不免有些辩解的意味。良也强忍住心中不满的情绪,只是“嗯”地点点头,就自己去了书房。
其实他本来没带工作回来,所以现在坐在桌子前,无所事事。然后他终于想到了,在京都刚发现饭岛晴子与茜有一定的关联,他决定用手上的资料,再查一遍饭岛晴子的事情。饭岛晴子近四十岁的时候才开始写俳句,她刚开始写的俳句特能看出来是家庭主妇写的。她带病的丈夫去世是在她六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候她已经确立自己作为一个徘人的地位。如果说那以后她的每一天都是专家的生活,那她的人生对于那些对俳句感兴趣的主妇来说,具有先导的意义。饭岛晴子是一个理论家,会写诗评,还会写评注。在她生前出版的六册俳句集中,也能够明显看到她富有理性的个性。
可能是这一点给茜留下了很强烈的印象吧。茜把自己的父亲——一个战争的牺牲者的故事讲给了饭岛晴子的研究者,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个缘故,那时候的茜估计还没怎么对《竹取物语》关注。良也心里在想,要是请学校帮忙,能见到那位女国文学教授就好了,她似乎很喜欢茜。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克子给他送来了晚饭。
门打开的那一刻,这个房子中最宽敞的地方——客厅的嘈杂声一下子涌了进来。
好像刚有人讲了件有趣的事,此时正笑声不断。
“你丈夫不是才五十来岁吗?不会这样的。”
“你可别吓我啊。”
“对了,那个英语教授……”良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交谈的碎片。看来大家都聊得很high。上班族会在酒馆聊公司上司的闲话,看来女人也差不多,她们的话题可能还是围绕丈夫和孩子。这种时刻,没有孩子的克子好像不怎么发言。
“这是今天的菜单。”
克子说完,在桌子上放着的贴有大花纹的塑料盆上,摆放了加了馅的鸡蛋清烧蟹肉和裙带菜味曾汤、咸菜,此外还有咸乌贼。今天料理培训班的主题难道是鸡蛋清烧蟹肉?良也在心里嘀咕道。
克子把菜放到桌子上,拿走盆,说了一句“说不定比自己做饭的生活还要好吃呢”。良也不可置信地噢了一声。
这种语调像是在取笑他,过去克子从来没这么说过话。良也现在不是盯着“自己做饭的生活”那句话,而是克子直接把客厅里的气氛带到了书房里,就是那种揶揄的感觉。所以他很直率地冒出了一句“被摆了一道”,那种家里被占领的不快感于是一扫而光。
“我现在在调查这个人的情况。她是个京都人,可以说是主妇徘人。和衫田久女等人形成鲜明对照,生活很平静的徘人也有啊,当然了,熊本的中村汀女也是那样的人。说不定这种女性更多呢。”良也随便说着很粗糙的话,把一本俳句杂志递给克子看了一下,这本杂志以饭岛晴子做了个专集。“说不定能对你有点参考意义,我就放这里了。什么时候想看的话,就拿去。对了,这次的俳句会是什么时候来着?”良也问克子。
“下个月月初,还有差不多十天的样子。”克子回答道,然后退了出去。良也从自己刚才说的话,联想到了这个月第一次俳句会那个夜晚,他们在银座的金春路的和式料理店里,听到了座位隔壁老夫妇在谈论他们将来的生活方式。他们将来能变成那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那样吗?客厅里,欢乐的宴会仍在继续,有热闹的交谈声、笑声,还有拍手声。
二日后,良也在饭后出了书房,来到妻子所在客厅。他坐到椅子上,对克子说:“我有点事要跟你说”,让克子坐到自己的面前。
“什么事呀?”克子把刚洗了餐具的手放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关于水龙头,有点心神不宁地坐到良也的对面。自从料理培训班的那次集合,也就是家里聚了六七个客人那晚,之后良也一直在一点点地思索。“你学做菜,参加俳句会,我也觉得这些是好事。我赞成女人有自己的天地。不过,我希望你能事前告诉我,什么时候家里来客人,俳句会是哪天举行,要花几个小时。”良也转动着大脑,很耐心地对克子说了这番话。
“前天的事是我不对,对不起。不过当时也很突然,而且我也不知道你在京都的哪儿。我给你打了几遍手机,可手机一直关机。”
听到克子这么说,良也的内心有些慌张起来。
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跟公司或采访的人联系,从没想到在工作途中要用手机跟妻子联络。而且,如果是手机的话,就不会知道对方在哪,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可是这一点从来没有真正深入良也的内心,所以他觉得电话相通的话,自己会被别人窥视到,于是养成了习惯,只要没有工作需要,就关掉手机。在安云野和知枝见面后,良也的心里确实产生了一个不想让克子看到的内心天地,这是事实。而于此同时,克子正向自立这条路迈出了前进的脚步。
“不,我说的以后。”良也想挽回一点局面,结果不知不觉间,感觉到两人正在进行互等的对话。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也有个请求。”这次轮到克子开始讲了。
“就像料理培训班,最近这种集合是会费制,保证不让大家有太重的负担。但是俳句会那边,需要给同级的人见面礼。现在我很次都躲过了,但是总感觉很不好意思。所以我想开个帐户,我自己能随便使用的。”
克子流畅地说出了一个困难的计划。她这么一说,良也才发现,他这个人可以去思考读者的变化呀,传统的没意识之类的,但是从来没动过脑筋,要给迈向自立的妻子开个储蓄帐户。
两个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以克子名义开个储蓄帐户,可以简单地取款,而良也每个月向里面打入固定的金额。
在这个过程中,良也不得不发现,他以前那种态度——有个房子,有个家庭,自己只要考虑工作的事就行了——好像有个严重的缺陷。他嘴里甚至差点蹦出:“我拼命地工作,难道还要照顾你?”可是如果对方反驳:“这不是照顾不照顾的问题,而是爱情性质的问题。”那他只好怒斥道:“什么爱情?别动不动就拿爱情说事!”其实他这么说的话,就是承认自己输了。
可是,良也心里偷偷地想,如果有人正面问他:“你真的爱克子吗?”那他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要是人家问“你不爱吗?”,那他倒可以干脆地反对:“怎么可能不爱呢?”
两字和克子的谈话有了一定的共识后,在那之后的两、三天,小室谷打来电话,说要来东京,为来年的展会做准备。据说计划的是一位画家的回顾展,那位画家是长野县人,去巴黎留过学,然后夭折了。
好像还有他的散文集出版的事情,他的散文写的是流行艺术之后的绘画空间。
良也立刻请小室谷到那家小餐馆吃饭,正好算是感谢他去长野时的帮助,就是银座金春路上那一家,在那里他们听到了座位隔壁老夫妇的对话。他们这次会谈论茜,还有知枝所在的万緑美术馆的事,这都很让良也期待。
“前几天,馆长叶中知枝过来了呢。”
刚一见面,小室谷就向良也报告了知枝的事。
“倒是没什么很具体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她给人感觉真不错,就像是变时尚了的茜。”
听小室谷这么一说,良也有些害羞,也没说理由,就随便答道:“是吗?看起来像吗?”不过接下来,小室谷又说道:“不过真是个复杂的情况啊。”
良也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看着小室谷,似乎在问:“你说什么?什么意思?”“你看不是吗?我从我自己的情况来说,确实这么觉得。”小室谷再次重复道。他又解释说,他自己和志乃的情况就是这样,无论怎么着,志乃前男友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那个被老虎袭击而死的激进派。“但是我是个男人,所以强硬地进入了她的内心。而志乃呢,也因为我的出现,努力地想抹去以前那个男朋友的记忆。可是,就是抹不去啊。”小室谷说道。
小室谷此时的脸上,就像被一大片乌云遮住了。谈到他跟志乃的关系,谈到他们两人齐心协力,想要去抹去死去恋人的印象,却怎么也抹不去,小室谷的心情,看起来很沉重。而那个恋人呢,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与世界决斗的强烈意志,而选择了接近自杀的死亡方式——深夜跑进老虎的笼子里。这就是一种自杀,只不过没有经过人类的绞尽脑汁罢了。它不是一场华丽的演出,没有采取切腹自杀的方式。即使志乃能够忘记年轻的恋人的面容,也无法忘记他的那种激烈。在这一点上,小室谷也一样。
良也听到小室谷的这番自我陈述,终于明白了小室谷的意思。没想到他这次领悟得这么快,认定良也和知枝之间由于关于茜的记忆的存在,两个人的亲密感情无法进行下去。
良也想急忙否定,说他和知枝之间不是那种关系,根本没有过爱情的表露,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知枝确实很有魅力,而且也能感觉到她的那颗心正在向自己靠近。两个人之间有时会突然流露出热烈的感情,这种情况绝不能说没有。
但是良也和知枝之间并不是因为有一个茜,两个人的感情才会止步不前。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说清楚这一点。良也这样想道。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而是自己和茜之间,以及可能知枝和茜之间,都隔着叶中长蔵这座大山,他代表着某种东西,这种东西让他们有了犯罪的阴影。这种犯罪的阴影,无论叶中长蔵是生是死,都一直存在着,持续着。
考虑到这里,良也突然感到,把茜、叶中长蔵、知枝和自己所形成的整个结构解释给小室谷听,并且让他明白,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而且他现在终于发现了,他就是为了搞清楚这一切才策划了这次的《潮骚旅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诅咒紧紧捉住了叶中长蔵,并进而影响到茜,到最后让他们捆绑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得动弹的结构?
“无法理解的事情,就拿事实来陈述吧。”这应该是记录文学的原理。
“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良也对小室谷说。
“我和知枝之间根本不是恋人,还是在逐渐产生一种类似同志般的关系,或许可以这样说。可是,有好多事我都不明白。”良也又重复了一遍。
良也在正确解释了他与知枝以及他与茜之间的关系后,又坦率地告诉小室谷:“说到不明白的事,其实我跟克子的关系也是这样,发生了迅速的变化。而且这种极端细腻的日常变化,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动摇了我。我越来越感到,人真是一种活在具体的日常生活中的动物。”
“你是说你们在朝坏的方向发展?”小室谷的脸上露出了对好朋友的关切神情,良也急忙补充道:“不,不是那样。并不是说就是坏事,不过也不能断言说是好事,总之嘛,就是出现了变化。就在两、三天前,刚达成了一个协定,可能该叫它‘夫妻间协定’。”良也就这样把他跟克子之间刚发生的事的缘由经过告诉了小室谷:为了克子的自立,开了一个新的户头,给她取钱用。
听到这个,小室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个可不算坏的变化。你要从时代的变迁来看,你们这还不算早的呢。不过我觉得嘛,个人的日常生活变化可以晚一点,这个跟时装流行之类不一样。”这语气听起来就像一个长辈说的。“我这边离婚终于成立了,对方把盖了章的文件寄过来了。估计她找着好对象了吧。”然后小室谷用很平静的语气向良也汇报了一下情况。
“哦,是吗?”良也想到这也是道喜的时候,于是问了问小室谷:“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打算,也没什么计划。我跟她嘛,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谈到自己跟志乃的未来,小室谷的口吻骤然变得就跟自己无关似的。
良也回想起来小室谷结婚时的情景。他记得,自己回到总公司后不久的那个时候,小室谷还在长野分局。对方在东京社会部,比他进公司要晚。她的意思是,他们两人结婚后,还是分居两地,各干各的,要是小室谷回东京的话,就住到一起。这样的话,只要新郎调动工作地之后举行婚礼就行了,可是那两个人正在热恋,根本等不了。良也想起来媒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把大家笑了个半死。而那个媒人呢,就是社会部的部长,良也和克子结婚那会儿也是他。古代有种说法,说是吃一个奶妈的奶长大的孩子叫做“奶哥奶弟”,那么同一个媒人做的煤并结婚了的人,应该用什么词语来称呼呢?良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词来。这难道是因为,结婚这件事比起吃奶更具有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