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良也到长野分局工作两年后,认识了叶中茜。之前不久,一直在当地担任他的新闻通讯员工作的富泽多计去世了。富泽多计在幼年时因为受伤,一只腿残废了,所以没有服兵役,而是成为了当地报纸的名记者。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暗慕有着反战思想的桐生悠悠等人,因为维持治安法被当作怀有危险思想的人物而被拘留了,所以也不得不辞去了单位的工作。
战争终于结束了,但他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工作单位了,所以就成了关良也所在的新闻社的通讯员。凭借着他之前的新闻感,再加上他在战争期间一直待在当地,他对长野县的情况基本上无所不知。无论是什么样的高山植物生长在什么样的地方,还是当地节庆活动的报道,或是人事关系的变动等等,他可以称得上是一部鲜活的县史。刚赴任不久的良也,经常承蒙他的关照,所以他经常去探视富泽。富泽住在国立的东长野医院,这所医院以前是专门对受伤的军人开放的医疗设施。跟富泽同一间病房的是一位前陆军大佐叶中长藏,他一直在住院。向护士们一打听他的情况,说是他的肝有问题,因为长期与病魔做斗争,所以经常会情绪不稳定。
茜就是他的独生女儿。她一边在当地的银行工作,一边照顾生病的父亲。母亲早在茜上高中的时候就去世了。因为下半身的麻醉还没有解除,富泽说话有点不利索,当富泽介绍他们认识时,良也对茜并不是非常感兴趣。他感觉这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女性。她身材娇小,头发很顺从,剪成了带刘海的齐耳的少女短发。如果把头发留长一点,应该更好看,他只记得这些了。
当他第二次、第三次来看望富泽的时候,他们谈论起了伊那当地的街道主任选举的预测情况,富泽还告诉了他长野县之所以成为著名的荞麦产地的原因,也就是那天,良也正好遇到茜拿着两束自己采的小花,出现在病房里。之前他一直没有注意到,不仅在叶中长藏的枕头边,连富泽那边,也盛开着一束从野外摘来的小花。
良也便问道:“请问,一直是你让花盛开着的吗?”茜便回答说:“他们住在同一个房间嘛,但我只是从家里附近摘了一些花过来而已。”她说话的语气好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刚开始的那些天,良也从分局附近买过一些蔷薇送给富泽,但对于同处一室的叶中长藏却毫不关心,仿佛富泽住的是一个人的房间似的,如今听到这番话语中,对相邻的病人也同样充满了关心,不由地感觉到羞愧。
良也把母亲一个人放在了东京,到长野单身赴任,他切身感受到了在公司的宿舍和街道上遇到的长野人的亲切。
良也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和母亲一起两个人生活,来到长野之后,无论是每天的生活也好,还是自己的心情也好,他都意识到,自己对母亲有着深深的依赖。在东京的时候,他对于这点却毫无察觉,所以非常希望能够早点独立,来帮助母亲,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他为了考上大学,一直在努力学习。
其结果,在各种思想交错的校园里,他一直是一位善良的学生。他的父亲关荣太郎,是原来铁道部的技师,在战争中,曾经是门司铁道局的年轻局长。日本战败的时候,他正在九州。战后,借助日本国有铁路复兴的机会,由于他和铁道部的关系密切,所以就担任了民间的技术研究所所长。
关荣太郎把良也和良也的母亲放在了柳川的丈母娘家,就这样来到了东京,经过六年的时间,他终于把两人接到了位于东京阿佐谷的家中。他的长子忠一郎和妻子的住宅位于市谷砂土原街道的公务员住宅中,要调整好这个家和阿佐谷的家之间的双重生活的体制,至少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高二的时候,良也开始询问起母亲关于自己不寻常的生活的一切,比如为什么自己的姓与母亲不同,为什么父亲每周只回来一次等等。有一次,他偶然和朋友一起到NSSC三明治连锁店的新宿分店的时候,正好遇到社长来视察。见到这位带着三四名随从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时,良也感觉这个男人的样子很面熟。询问了店员后,良也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和自己一定有着某种很深的关系,但在朋友的面前,他却装成什么事都没有,把话题引开了。这位社长与父亲非常相似,父亲一年前,也就是他65岁时,已经从技术研究所所长职位下退下来,并担任了国家铁路下面若干公司的非常务的管理与监督职务。
在良也的一再追问下,母亲认为把实情告诉他的时候到了,母亲告诉他,父亲实际上有另外一个家,在那里还有一位他的同父异母兄弟,叫忠一郎。当时,母亲还没忘了补充说道,那边的人形式上好象是父亲的妻子,但是其中有着种种复杂的事由,实际上自己才是真正的妻子。
良也的母亲藤美佐绪出生于柳川的原来一个从事船舶货运委托业的家庭里。父亲那一代,因为企业管制非常严格,所以把一直从事的生计中断了,转而经营八幡制铁厂分公司的钢铁销售工作。总部虽然在八幡市,但营业部门却搬到了门司市,美佐绪就进入了门司的女子学校学习。那还是在战争中的事情。
美佐绪在女子学校读一年级的时候,战争扩大到了太平洋的整个范围内。最后,不但男子学校的学生,甚至连女子学校的学生也被动员到了军工厂去工作。母亲上学的那所女子学校,在门司铁路局监管的一所缝纫厂里,负责制作铁道兵和铁路职员等的工作服。到了昭和20年,大家都看到了日本必败的迹象。
从这年的3月5日开始,门司第一次受到真正的空袭。接下来,在6月18日的空袭中,片上地区遭到的破坏最为严重。过了大概十天之后,在6月29日,缝纫车间的女子敢死队的班长等20人,被门司铁路局局长招见了。这也是非常罕见的事情。刚开始,关荣太郎局长站着,对她们这段时间以来的辛勤劳作表达了谢意,他在致辞中说:“战局越来越严峻了。大日本国一定会胜利,你们到今天为止的辛苦也不会白费。今后还希望诸位进一步努力配合,所以今天晚上特意设置了筵席,请尽情地享用吧。”
48岁的关荣太郎看起来威风凛凛,非常值得信赖。女生们不禁窃窃私语说,一直别人都是斥责她们,对着她们大吼大叫,这次局长对她们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
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警报突然响起,里面说的内容是:“上海方面的消息说,敌人的数架飞机组成的编队正在不断向九州方面接近。”关局长指示说:“宴会结束了。大家赶快回家,要注意安全。如果无法回家的话,请把手举起来。”美佐绪什么都没有想,就直接把手举了起来。她想起,当天晚上父母都到八幡去了。后来一想,她可能是把关荣太郎的指示内容误解了。稍过片刻,关局长便说道:“好,那儿的那位班长,跟我一起来。”
不一会儿,周围变得漆黑一片。美佐绪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关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牵着她,坐上了供局长专用的汽车。
“家住在那里?我把你送回家。”关局长问道,她回答说,就住在港口附近的居民区里。关便问到:“不,今天晚上那边太危险,你的父母都在那边吗?”她说:“他们两都到八幡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关便指示司机直接朝着官邸的方向开去,官邸位于山坡上,从那里能俯视到门司的街道。“到去年为止,空袭的目标是以八幡为首的重工业地区,但是恐怕今晚的目标却是门司的港口设备。很遗憾,敌人的计划非常明确,正在把石头一块一块地炸飞。”关说道。
终于,美佐绪从官邸所在的山坡望下看去,看到了门司的街道正在燃烧着火焰,基本上已经被毁坏了。正如关荣太郎所推测的那样,B29编队不但攻击了港口,而且还不断地攻击搬运港口设备的人们所居住的地区。港口不断地落下大型的炸弹和水雷,居民区里不断落下燃烧弹。有时候,高射炮用散炮回击,探照灯也终于想起来,用光束朝着天空左右照射,但这些显然都无法威胁敌机。燃烧的街道,冒着白烟,B29露出了象鲨鱼般的腹部,盘旋着,又突然冲下来。门司在敌机离去后,仍然长时间地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在俯视的时候,美佐绪回想起了平家坛浦的关于灭亡的话语。“战争只限定在今天。各自都有退却的心思。天竺、震旦,与我朝并列的名将勇士,命运已经穷尽了。”?号称伫立在船头就知道下面的企图的知盛的话等等,就浮上了心头。
她想,自己的家也被烧毁了。尽管她也想过,家是不是有可能奇迹般地在烧了之后还保留下来,但是最终还是烧毁了吧。在俯视的时候,眼泪自然而然就夺眶而出。如同平家灭亡那样,在门司燃烧的时候,她的少女时代也结束了。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坦克的声音,火势也不知道向什么地方转移了,可以听得到很大的爆炸的声音。她回过神来,刚才的强风已经从她站立的山坡,向街道的方向吹去。这时,她的肩膀上突然多了一只大手掌。这是关荣太郎的手掌。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待着荣太郎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禁不住责怪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当读高二的良也问起自己的出生,以及父亲为什么一直不在家中的时候,美佐绪想起了门司烧毁那夜的情景。“毫无疑问,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妈妈对这点非常自信。这对你来说,恐怕是最重要的吧。父母在最重要的时刻,选择了并不让人感到羞愧的生活方式。”她带着几分告诫的味道这样说,但似乎又觉得有点意犹未尽,便补充说:“如果有一天,你也恋爱了,就能理解了。但是我们俩的关系,是日本灭亡的火焰所映照出来的。你如果从死亡出发的话,就没有什么感到害怕的了。”
母亲向他说明了自己与良也父亲的相遇,以后之后的一直相互思念等等,说着说着,无意间随口说了一句:“你是在灭亡中出生的。”这句话,后来经常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句话,有时候给予了良也自信,有时候却让他更加迷惑。关荣太郎对良也的母亲美佐绪的关爱,体现在一些细节上,比如他在条件具备的时候,就把母子俩接到了东京,即使在良也能够自食其力之后,他也经常送一些钱给他们等等。
综合一下荣太郎说过的话,可以了解到,他住在市谷的妻子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她虽然不是坏人,却不知不觉地养成了“自我中心”的毛病,她既不会帮助有困难的朋友或者亲戚,也缺乏幽默感。只要和她呆在一起超过三天,荣太郎就会感到厌烦,他只想回到乡间。
到了退休年龄之后,从一线退下来的荣太郎,越来越专注于他从中年时期就开始栽培的石楠花和踯躅花,他养成了习惯,每周都到有自然园林的赤城山麓的小屋住两宿。其中有一宿是在阿佐谷度过的。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良也,下定决心要早日独立。为此,他成为了比较“善良”的学生。但是,这样是不是也有某种大的缺陷呢?这样的疑问,在良也成为新闻记者之后,很快就出现了。
另一方面,茜一边工作,一边照顾父亲。和她父亲同一个病房的富泽对她赞不绝口:“她非常坚强勇敢,不象现在的年轻人都只想玩。”
过了几天,因为她对前辈富泽的亲切照顾,良也便想在茜生日的时候,买一件礼物对她表示感谢。
良也想到了母亲有时候去买文具和便笺纸的银座八号店。名字虽然忘记了,但是他还记得是在金春路上。他也把这件事列入了回到东京要办的事情当中,到了周末,良也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东京。母亲很高兴,一边抱怨说:“你要是早个一两天告诉我,就可以给你准备油豆腐吃了。”一边给他做晚饭。小时候,良也曾经说过油豆腐好吃,美佐绪还记得,所以误认为他很爱吃油豆腐。
良也的母亲有花道的执照。她生了良也之后,一直到来东京的六年间,都还记得。荣太郎出现在她柳川的娘家时,对良也的外祖母说过:“我会在一两年内把他们接过去。在现在这样的时节,我只能一个人回到东京。”他一脸真诚地恳求道。他曾经担任过的铁道部局长的头衔,也让外祖母家的人对他感到信任。
门司的住宅烧毁了,八幡制铁厂也在空袭中被破坏了,不得已回到柳川,准备东山再起的外祖父母感到惊讶的是,独生女儿美佐绪非常麻利地勒紧了裤带。他们的两个儿子已经被战争夺走了。一个儿子在内地,虽然确实还活着,但去了南方的长子已经音信全无。
本来只要美佐绪下定决心,就可以一口气进行下去了,父亲却开玩笑说:“美佐绪是不是有海盗的血统啊。”一直以船舶货运委托业的家世而感到自豪的母亲,对他感到非常厌恶。
除了背挺直以外,最大的特征就是大眼睛了,除此之外,母亲再无任何过人之处了,美佐绪却突然抱着刚生下来的男孩回到了家。
本来,只有母亲带着荣太郎的孩子回家的消息传来时,外祖父母肯定会怪她,这样会让一家人离散,如果不是在日本战败这样大的变故当中,换成了是在和平年代,外祖父一定会狠狠地斥责女儿的不检点。美佐绪抱着四个月的儿子回家时,堂堂的局长只能随着她。
从那以后,一直到被召唤到东京的将近六年时间里,她把良也托付给外祖母,自己每天学习花道和书法,获得执照后就开始教小孩子。所以她说,自己作为关荣太郎的妻子,也不感到羞愧。美佐绪没有告诉父母关荣太郎有妻子的事情。良也经常感到,自己的母亲非常坚强。当着良也的面,她从来没有表现出“怎么办,怎么办?”之类的软弱来。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母亲虽然不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从来也没有表现出自卑。
他没有把茜的事情向母亲透露一星半点,在回长野的那天,他去了趟总部,到社里拜访了一下从入社以来一直很关照自己的社会部部长之后,良也就来到了位于金春路的商店里。正在他四处看看有什么可以给茜做生日礼物的东西时,一个有着四尺长的四角型的袖珍走马灯映入了他的眼帘。吹一口气,车轮就开始转动,绘着人物的圆筒就开始滚动。灯的外侧绘着四季的花草,可以看见在画的深处也有人影开始舞动。
良也想象着,茜对着这盏袖珍走马灯吹气的有趣模样。这样一想,突然想起了中间微微凸起的她的下嘴唇。提起她的下嘴唇,良也突然想起了樱桃。一想到她的嘴,接下来就想到了对方的样子,她的杏眼等等也都浮现在了他的脑海。茜生日的时候,他在她父亲的病房里送了她三朵蔷薇和那盏袖珍走马灯。
她的脸庞就象灯亮了一般,突然变得明快起来,见此情景,良也也感到非常开心。长藏点点头后,她把礼物收下了,心里突然感到了自由。
在良也的催促下,茜把小小的包裹打开,朝着父亲的方向吹气,良也并未见到自己所想象中的她嘴唇的动作。只听到她的父亲说:“是走马灯啊,是吧。”微微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