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髙高的神农架下，有一带起伏不平的山地，山地间布满馒头一样的小山包，茂密的灌木林和茅草坡覆盖着一切，清甜的矿泉水滋润着山间的空地。可是，管领着这方圆几十平方公里地段的，不是那仅有的几户农民，而是世居在这里的一群山鸡。
有一天，这群山鸡突然发觉那个提着媒子打猎的马六爷爷已经有好久没有露面了。紧接着村子里的狗也绝迹了，最叫山鸡们嫉妒的那些靠人的施舍过日子的阉家鸡全都奇迹般从漆树湾消失了，那满山的药材无人采挖，哪怕是弄柴，那些人一那些无所不能的庞然大物，也都匆匆而来，惶惶而去。当然，也从此没有了枪声，那可怖的、催命符一般使群山发抖的枪声。啊，人类居住的山村，又一次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沉默，活像那无舵的破船静静地泊在山的皱折里了。沉默吧！消失吧！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勤奋的山鸡们掀起了一个走亲访友的髙潮。住在漆树湾的一对年轻的山鸡夫妇及时抓住了这个好时机，它们“跑马圏地”，生儿育女，一年时光就养出了十只小山鸡。正好这群小山鸡中只有一只是公鸡，再过一年，它们就变成了一百一十二只。多么兴旺发达的家族啊，在它们的国度里是不控制生育的。
哈！一百多只山鸡可不是闹着玩的，它们共有一百多张尖利的嘴，有二百多只无所不能的利爪。每天，它们都列成一条散兵线，沿着草木稀疏的山地推进。它们吃刚落土的种子，毁才露头的苗，籽实没熟它们就啄，大雪封山了，它们还要刨开冰层找东西吃。这群家伙懒洋洋地在一块一块的“大寨田”里视察，成群结伙地去光临马六爷爷的菜园，糟蹋起庄稼来并不在野猪剌猬之下哩。
住在山脚下的马六爷爷，一辈子没有什么嗜好，唯一的兴趣就是打猎。其实他的所谓打猎，并非去追捕老虎野猪或是獐子黄麂，他认为那种行猎固然威武雄壮，但毕竟太激烈，何况那种打猎，第一要有百步穿杨的枪法，第二要有敢跟老虎打架的胆气和力量，这两条，老人都不具备，他只爱好打棚鸡①，那是一种优雅而有趣的事情。可是，有人为了铲除狩猎的“暴发户”，连最原始的火绳枪也被没收了。山里人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只好望着地里的山鸡群发愣，但山鸡们全不理睬这些，它们照样地越过边界，在“大赛田”里踱步，照样飞进菜园里劫掠。好在这样的光景也不太长，几年就熬过去了。①打棚鸡即用媒子猎野鸡，桃花儿张嘴的季节，野鸡们的节日也到了。它们得抓紧完成一年一度的功课，谈情说爱呀，生儿育女呀，那些威严地守护着各扫山头的雄鸡也都容光焕发，慷慨地打开了山门，热情地欢迎那些羽毛光润的母鸡们进山作客。一时间，肃杀的山野变得芘红草绿，闹闹喧喧，迎宾送客自不必细说。当山鸡们还在热烈地拥抱，忘情地交尾的时候，在马六爷爷屋后的山头上，一对情侣已经结出了爱情的鲜果。贤能的妻子每天都要不声不响避开丈夫两个小时，谁知道她在干什么哩？这样过了十来天，娇妻在山头上突然消失了。据熟悉此道的马六爷爷讲，要做母亲的山鸡，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驱使它尽景避开丈夫，不要帮助，不要爱抚，靠了自身的力量去筑巢，去孵蛋，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引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绒球儿出现在惊奇的鸡爸爸面前。
马六爷爷在等待着机会。惊蛰节一过，他就认真听着各个山头的动静，看哪个山头的鸡叫得最早，玩得最欢。这时候，他就会借割草，弄柴，或是赶鸟的机会东瞄瞄西瞅瞅。那一对早婚的山鸡的一切，终于没能逃过马六爷爷的眼睛。
那一天，月亮升起来了，流蛮儿窜来窜去，母鸡正伏在窝里做着甜蜜的梦，马六爷爷扛了一只很大很大的网眼筛篮走上了山坡。常常见到有些书上讲，野鸡在危急的关头只顾头不顾腚，马六爷爷认为这是恶意的宣传。有一点倒是真的，就是这些鸡们常常过髙地佔计了自己的保护色，即使有人走到了它的脚边，它也大气不出，直到不飞不行了的那一刻，它才“扑嚓嚓”一声冲天而起，常常把人吓得闭气，对鸡来说，这既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也算是一种简单的报复吧。那天晚上，这只母山鸡却在这上面犯了错误，当它正要冲天而起的一刹那，天塌地陷了，它只能听到外面粗重急迫的喘息声和那无可逃遁的压迫感，它只好惴惴地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发落。
马六爷爷发誓要重新喂出一只最好的媒子鸡来。成年的母鸡陡然离开了山的怀抱而来到小木板房子里，它活像一只突然被抛上干涸的提岸的鱼儿，神躁不安且不思饮食。马六爷爷给它原封不动地移来了草窝，它也不依。直到在它的面前摆上了那一窝花花点点还有余温的蛋，它才慢慢地走过去，怔怔地察看了一番，当它确信这是自己的蛋时，它还用白玉般的角喙轻轻地拱拨着，仿佛是在清点数目，它偏起小巧的头来，朝笑眯眯的马六爷爷瞪了一会，突然，“哥们！”一声惊叫，它跳将过去，蹬开双腿，髙髙地树起尾巴的战旗，拼命朝那窝蛋啄击起来，大有毁家纾难的气概。马六爷爷慌忙去护蛋，手上挨了几啄。母鸡是发怒了，它要自由，它要夺回它的安宁，它要对那破坏它的家庭的敌人覆巢毁卵，以示抗议。
马六爷爷终于抢出了三只浆液淋漓的蛋，其中一只还有点几近于破损的啄痕，他伤心极了。坐在笼子边，抽着闷烟，看那瞪着红眼碰来揸去的山鸡，哀怨的心底慢慢产生出一点怜悯之心。
这只母山鸡从老人手中争得了自由，但它付出的代价很大一它丢失下蛋的工具。老人要在它的身上进行一次阉割试验。当囚笼的小门打开之后，它感到老人捧住它的双手有些抖动，就像妈妈给临上轿的女儿套上一只镯子，马六爷爷在鸡的腿脖子上系了一个小小的铜环儿，锃黄锃黄的，小得刚刚套住腿杆儿。它很不习惯，但感到新鲜。屋外。阳光。人。“去吧，我懂得，你离不开山，回去吧！”山鸡婆没有听懂这些，但它没有丝毫的犹疑，看了看山向，它冲天而起，在小木板屋顶划了一道弧线，算是同老人的告别，然后冉冉飞去，扑进了山的怀抱，一切似乎又回复到原状。
芦花家鸡小心翼翼地偎在窝里，发烫的肚皮下面有三只带小斑点儿的野鸡蛋，它孵得那样尽心竭力，专注而钟情。毛茸茸的小东西一个一个地从破裂的薄壳式小白房子里走出来了，只有最后那只有啄痕的蛋迟迟不开门。老人的眼和母鸡的眼都盯在它上面，还是聪明的母亲有分寸地啄了啄，好像是帮助柔弱的孩子推开那扇笨重的生命之门一般。最后出现在马六爷爷面前的这只小鸡，出奇的小，一双翅膀，不过只是那么一个象征姓的肉疙瘩，它还站立不稳，一双细嫩的小红腿瑟瑟地抖动，惶惶地望着这个光明的世界和面前这个奇怪的，活动着的，也是两只腿着地的庞然大物，它小嘴里还时时发出唧唧的柔弱的哭叫，好像是在宣告新生命的开始，又像在向庞大的主人讨饶。马六爷爷看了看它这副可笑的神态，马上给它取好了一个名字一一毛栗球。
不知是野禽不懂得像人类那么样去争风吃醋呢？还是芦花鸡生性善良。总之，这位母亲一一应该说是毛栗球的养母吧，既没有特别优待这最后出世的儿子，也没有虐待过它，每当发现了一只虫子或一颗米粒，她都啄啄丢丢，及时地召唤每一个孩子，但每次等毛栗球“的嗒的嗒”跑过去时，别的小鸡早把东西吞进肚子里去了，母亲仍在不厌其烦地寻找、召唤、寻找、召唤，直到每一个孩子腆出肚子。尽管这三个孩子无论从身架还是从外套的花式色泽来看都与其他的弟兄们有着明显的不同，这鸡妈妈仍然一视同仁。马六爷爷十分欣赏母鸡的这种德行，老人一生带过好几个孩子，都不幸夭殇，现在在城里工作的这个也是抱的人家的，不过关于这点，现在除了马六爷爷，谁也不知道的。
且说这三只小山鸡在双重爱抚下，长得很快，它们的双腿显然比家鸡要高大，骨节粗壮有力，特别是一双玛瑙眼，贼溜溜的机灵敏锐，带着几分野性，全不像养母那般温柔驯顺。随着身材的增长，它们的脾气也逐渐暴露出来了，这三个小家伙总是望着山野发呆，喜欢往草丛子里钻，性情孤僻，又好打架动武，不大守纪律。马六爷爷认为该上腰笼了，这三个野东西急需嗅进足够的人的气息。乌龟式的腰笼，用细密的水竹篾编织而成，挂在腰带上，这地方是在马六爷爷衣襟底下，暧融融的，毛栗球时时把一只眼贴在刚刚可以伸出小嘴的窗眼儿里，好奇地朝外窥探，一月夜空，充塞着浓烈的烟草味儿和尘土草屑的汗气。毛栗球对这种气味实在不习惯，但它不能不习惯。马六爷爷每天要到山里去，比如在谷地里赶雀子、在畲地里轰野鸡，上山割草，有时候还打斑鸠……他都要把三只小绒球儿放出来。小腰笼儿那么一偏，布门大开，毛栗球仨便像下船的旅客那么踱出来。蚂蚁蛋，小蚱蜢，地蜘蛛，露水草儿，蚯蚓，马六爷爷身边还成天备有炒黄豆，他总是把豆子嚼得很细很细，和着唾沫一点一点用指尖递到窗口，毛栗球就特别爱吃这种食物，既香且甜，很好消化。据喂八哥的人说，如果吃点人血，什么鸟儿都能喂家的，可惜毛栗球没能尝过人血。
三月的桃花鸡，最好喂媒子。它出壳早，长得快，调教得好，当年就开叫，只要开口叫，猎人就能使它上棚打猎。马六爷爷的这三只宝贝疙瘩不到一个月，翅膀毛就伸出去包住了屁股尖，可以分出公母来了，主人设算，喂一只媒子，再把其中一只阉掉，还喂一只能下蛋的山鸡。可惜，比毛栗球长得高大的那两只都在正式地笼子之前死掉了。它俩都是死于一种遗传病。毛栗球记得，病发之先，它们就显得有些恹恹不振，后来就浑身抽风，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再结实的鸡也抵抗不住这种从父母身上接受过来的灾难性的考验。只有毛栗球奇迹般地挺过来了。这可能是由于死神的疏忽，而对毛栗球来说，又好像纯属一种巧合，因为恰好那几天，马六爷爷分外忙，生产队里要搞什么管理改革，包产到组罗，联产计酬罗，那些当队长当会计的竟然不知道三弯四岔的地亩，硬拉了马六爷爷去当顾问。毛栗球从笼子里钻出来，朝它熟悉的菜地边走去，旁边有一堆瓦砾，毛栗球突然听到瓦砾堆边有一只什么虫在叫：“来来来……”毛栗球迟疑了一下，然后“的嗒的嗒”走了过去，瓦砾堆边却没有了那古怪的叫声。
出于某种本能、毛栗球一眼发现了一种草，与此同时，一种饥渴的念头袭击了它。简直像饿狼一样，它一阵子吃下了五棵这样的草。这种草是半夏，黄豆芽似的杆儿，嫩生生的根，嚼起来有股甜甜的麻辣味儿，毛栗球越吃越香，它为了挖出一只半夏，整个身子都钻进一堆瓦砾下面去了，等毛栗球从另一块瓦片下面钻出来，它迷失了方向。这意外的情况使毛栗球急得哭叫起来，突然，它听到了一阵亲切的“咕咕”声，这声音似乎并不陌生和可怕，它也试着叫了几声，腿从那细细的咽管里也发出了类似的声音。毛栗球十分得意，它髙叫着：“咕咕！咕咕！”劲久来了！“咕咕！”它奔跑起来，多么宽阔的天地呀，“咕咕！”它跟着那个声音跑过一个山湾，在它面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一只土褐色的神态慈祥的鸡一姑且叫鸡吧，因为毛栗球长得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鸡，外表有点儿跟它的养母枏近，只是显得更倔强，它向毛栗球倣出近似鞠躬的姿态，暗示毛栗球过去。毛栗球大着胆跟它来到一处僻静的河边，这里正聚集着一群比毛栗球大得多的鸡，一个个偎在热烘烘的沙窝窝里，踢弹着腿，扑拉着翅膀，在洗澡哩。毛栗球惴惴地走过去，它们虽然没起身但都表示欢迎。这半天是极为愉快的，在热沙中偎着，本是禽类最风尚的一种矿泉澡。
马六爷爷足足花了半天时间才找到小河滩边来，赶走了毛栗球遇上的那一家子而把它领回家来。这也是大自然的挑选和淘汰，由于吃了足够的半夏和洗了矿泉澡，毛栗球活下来了，而另外两只抽风死了。从此，毛栗球就成了马六爷爷的“特保儿”。马六爷爷也只好放弃了再养一只阉野鸡的打算，他首先得驯养出一只媒子来。
又有几个月过去了，毛栗球已经出落成一只漂亮的雄山鸡了。它穿着鲜艳的夏装，头上顶着撮浅黄色的羽毛，活像那少女造型优美的柔发，它的颈子上端靠嘴壳儿的两旁，生出了一对红红的肉瓣，像戴着名贵的耳环，颈圏上配着绿宝石一般的毛衣，一顺向下，它的上衣暗绿中闪着金光，尾巴还不太长，活像穿着一身缝工考究的燕尾服，很有一点英国绅士的派头。这是标准的一只花花公子，马六爷爷在猎人面前骄傲地称它叫“红公子”。如果是在野外，红公子毛栗球可以引起任何一只公野鸡的嫉妒，而只要它乐意，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去勾引来任何一只母野鸡。
马六爷爷开始考虑调教这未来的媒子棚鸡了，正好这季节赶上了野鸡们的第二次婚期。公鸡们时不时立在自己的疆土之巅引吭髙歌，母鸡们则此呼彼应，好一派热闹景象。它们对待婚姻的态度与人类不同，它们之中，公鸡们只看重自己的山头，为了建立权威而不惜与任何一只情敌决斗。那些母鸡简直是持有多重国籍的世界公民，它们真是自由自在哟！除了当妈妈那一段，大都四海为家，只有极个别的才愿作贤妻良母，跟着丈夫足不逾界。眼下的毛栗球，既无疆土可守，也无妻小之累，它已经完全改变了生活的路。这种改变，远比那深山老林穷苦人家的孩子一下子住进了洋气十足的高楼大厦所带来的改变要大得多。山上的一切，毛栗球都可以从能干的马六爷爷那里得到。但是，它却得不到最好的两样东西，这就是爱情和自由。它比温饱和安全要抽象，但需要起来也更急迫。对于自由的失去，毛栗球可以原谅，它仿佛记得在山上既有游荡的自由，也有被狐狸吞吃的自由，既存在着每一根枝头都挂满浆果的秋天，更有那片片雪花裹着饥寒的冬天。在马六爷爷家中，虽然住宅窄小，脚上还系着一条绳儿，但有阳光、有吃喝，可以散步，可以唱歌。它所急需的是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