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山村正沉浸在狂欢之中,这是入冬以来猎人们取得的第一次围猎的胜利。
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大家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野猪,怕有一头小水牛大。野猪被弄得踞在地上,头南尾北,那难看而骇人的长拱嘴露着狰狞的獠牙。一个小时之前,它还在山林里横冲直闯呢,现在,它只能将野蛮的头朝着南山的林莽,活像在同山野作最后的告别。
野猪身旁照例燃着几炷油香,一支支猎枪排在野猪周围,而枪尖都靠在它的脊背上。猎人们用这种古老的仪式来感谢山神的赠予,也祈求着下一次围猎的胜利。枪的主人们正在眉飞色舞地描绘着刚刚经历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歼战,笑声此起彼伏。
人们都向打头炮的小伙子投去羡慕的眼光,我也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但人们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我知道,这不单是因为我没能考上大学,恐怕还与我这身打扮有关:我早就不包土家人最爱的头巾了,布纽扣的对襟褂儿早换成了假西裤。啊,这都是次要的,根本问题在于我还不是个猎人。我们土家山村至今沿袭着一个习惯,儿郎到了十七八岁还不敢玩枪打猎,就会被看作没多大出息,连姑娘妹子也耻笑的。我踩着厚厚的雪毡,信步走着,山窝窝里没有一丝儿风,整个世界都像裹着雪白的床单。太阳从灰蒙蒙的云雾中投下几束光来,并没多少热气;而那些晶莹的雪粒却立刻反射出五色的刺眼的光亮,我不得不眯起眼,估摸着可以下脚的位置。走山路的本领有些荒疏了,一双防滑靴可真帮了大忙。这是我回到家乡来,大哿用一张狐皮给我换来的一件礼品。邻村一个同学没升上大学,投了河,大哥就尽想法儿安慰我。其实,我心中虽然有些难受,总不至于去投河的。
雪呀,在失意人的眼中,你是严寒和冷酷的别名。而在猎人眼中呢?你琼玉般光洁,那覆盖山坡的每一颗雪粒,都是一首动人的诗,下雪天气是狩猎的好时光啊!我情不自禁地站下脚来,昂起闷闷的头,朝那银妆素裹的山坡望去。我是山的儿子,我是上家儿郎,我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一个猎人呢?雪呀,给我力量,给我勇气,给我机运吧!仿佛有祌灵在冥冥中相助,正当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发现远处山坳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我立刻站住脚。听大哥讲,发现了猎物,必须纹丝不动,硬要在确信没有引起对方的警觉之后,才可以相机行事。这时候,我多么恨这双眼暗罗,十多年寄住学校的单调饮食,看书不注意用眼卫生,视力正在减退,我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猎人一样,迅速敏锐地看清目标。经过细细辨认,啊,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群翅鸡,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一群翅鸡!
我立刻想到了大哥,他的枪法是十拿九稳的,我亲眼见他在百步之外打灭过香火头,我小心翼翼地走过了一段距离,当山岗遮没了鸡群之后,我飞快地朝大哥家跑去。积雪在靴底发出“苦察苦察”的声音,这进行曲似的韵律在我心中撞击出一点英雄主义的火花来:我为什么不自己打呢?一个最有名气的猎人,在刚开始学猎的时候,不也是先在斑鳩野鸡身上学钻枪眼儿吗?我如果能用枪尖儿挑着一只大翅鸡去村子里转上一圏,那人们马上就会笑着说:“看啦,四郎这小伙子尽管去城里喝了一肚子墨水儿,可还没忘记打猎哩!”那么,今后凡围山打猎,会有人来邀我;打倒了野猪之后,我也可以把我的枪一我会有一支自己的枪的一一摆在他们的枪中间,把我的稍含拘谨的笑声融进那粗犷而动人的声浪中去;还有那些头包花布帕子的姑娘妹子们,也会望着我笑的……当我回到发现鸡群的地方时,我已经像一名武装的猎人了。我手里提着大哥的牛腿式火枪,药裹袋围在胸前,白布斗篷紧紧地罩在身上。大哥家里,猎人们剥了野猪,正在屋子里烧火烤,我没有让任何人发现我,在没有打住一只翅鸡之前,我要尽景做得隐蔽些。狮毛狗好像知道我要干什么去,三蹦两跳就来到了我的面前,摇头摆尾地讨好我。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赶走这个讨厌的家伙,猛然听到大哥一声喝叱,猎狗站下了,我发现大哥站在窗涧里面正冲我笑,那笑颜中含有一股力量。他大概第一次打猎时,也是我现在这种神情,他说:“把火炮壳儿放在耳壳里,回了潮就会误事的。”
我完全陶醉于一种无法形容的心境之中,雪花打在脸上是那般惬意,山也好像妩媚多了。枪紧贴在裤缝边,我尽量让斗篷遮住一切。
鸡群在两条山脊的山湾里,那里背风,雪也不厚。这阵子看得更清楚了,那只独一无二的鸡王威武地立在一块突出的石硌上,它髙傲地扬着头,正盯着什么地方发呆。它那蓝黑色的上冠和下体在白雪的反射下发出蓝幽幽的光来,尾巴是白色的,白底上缀着花纹,成弓形地拖在后面。一群母鸡就散在硌石的周围。
这些家伙顽固地奉行一夫多妻制,甚至比野鸡更热衷于群体生活。它们常常成群结伙,忽喇喇一阵,从灌木丛里钻出来,闯进老婆婆的菜园,劫掠包菜或胡萝卜。前些年,猎人的枪被没收了,狗都打死了,这些翅鸡就像麻雀一般发展起来,农民吃够了它们的苦头。
我确信这群呆子没有发现我,我选择了一丛浆果树作为中间障碍物,朝鸡群接近。五十米,它们还没发现我;要在三十米以内,我才有点把握射中那只髙傲的翅鸡王。
我趴在一个小土包上,崩塌下来的雪粉灌进了我的靴子和袖筒,我也顾不得这些。我轻轻地从耳朵里取下火炮壳儿扣在枪的引火桩上。我的心又在“噗噗”地跳,不全是紧张,也不全是兴奋。死神已经到了它们身旁,这些平口里比鬼还精的东西却毫无所知。
山湾里充满着恬适和欢悦,翅鸡们自以为远离人类,在冰雪的世界里享受着欢乐:有两只正相互梳理着毛衣,好像一对青梅竹马的顽童;好几只鸡正用利爪撕开霄层,在黑土中顽强地刨着、啄着;另有一只离开亇这种艰苦的劳动,去雪地上慢慢踱步,颇有点从考场上败退下来的那种失意相。这家伙的景象触动了我的烦恼,使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诅咒着,还等一分钟,我要你们统统变成寡妇我开始瞄准,而且想起了关于三点成一线的射击要领。如果要打鸡的头,该瞄哪儿呢?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刻,料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只呆鹳一般立在髙处的翅鸡王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号叫,几乎在同时,有一团火样的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一下子扑到鸡群巾,鸡群立刻发出了一片歇斯底里的惊叫,扑扑腾腾地逃命,响起一片沉闷的雷声。
啊!干狗,一只火红的干狗!我一眼就认出了它,只有干狗才有那种强盗的尾巴。它疯狂地在鸡群中左扑右扑。可能是翅鸡王叫得及时,千狗的利爪除了抓下一把把的毛羽外,竟然没有尝到一点血肉的荤腥。我完全被眼前这场生与死的搏斗迷住了,等我清醒过来,意识到手中的武器可以置它们于死地时,雪地上的鸡全逃了,那红毛强盗的影子也鬼域般从我的枪尖上消失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干狗一定是和我同时在打翅鸡的主意,但它抢先动了手。就在我的枪尖儿下,它就那么肆无忌惮地行劫,这使我很愤慨。我当即改变了进攻的目标。我知道,能够用枪在大白天打死一只狡猾无比的干狗,这在猎人们中间是一种无尚的荣耀。加上前些年这畜生像老鼠一样一窝窝地养起来,严重威胁着村子里的养鸡事业。所以,在当家人的眼中,给予猎狐者的尊重并不亚于朝野猪的耳朵射进一颗子弹的英雄。
我一个迂回,向山梁上跑去,我必须在三分钟之内抢占那个崖坎,只有从那里居高临下,才能看清山湾的一切,不管干狗往哪边逃,都会暴露在我的射程之内。
崖坎下兀立着一棵杉树,那只美丽的翅鸡王正躲在杉树的树冠中,还有好几只雌鸡落在附近髙髙低低的树丛上。受惊的翅鸡像母鸡下蛋似的“咯咯咯”叫唤,引来几只多事的乌鸦在头顶盘旋。这群无用的东两准是吓破了胆,只知道在树上哆嗦和干嚎,没一个敢再起飞。我爬到崖头,只要伸出枪去,就可以把那只翅鸡王从树11敲下来,这呆子朝着树下狂叫,一丈多长的花尾巴毛硬是在我眼前一拂一扬,我是多么想伸出手去,把它揪下来呀。我发替,如果不是想打那只干狗,我将会空手捉住一只翅鸡王,而引来全村人的仰慕。但是,我还是拒绝了这一切的诱惑,一个真正的猎人绝不会在干狗和翅鸡之间选择后者的。
翅鸡王的叫唤帮了我的忙。我悄悄朝崖下探望,啊,贪婪的干狗正蹲在树下哩。它昂着头,正挤眉弄眼地逗着树上的翅鸡王,它那尖鼻细眼宽脸儿的贼样子我看得清清楚楚,它活颤颤的舌头正滴着涎液儿,隔一阵子,它就朝树上跳跃一次,大槪是想把翅鸡王惊飞,因为翅鸡跟野鸡一样,只要在白皑皑的雪地上飞不出三翅,就会张惶失措,一头钻进雪窝里。我还从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里见过干狗。武汉中山公园里的狐狸我见过,但那种笼子里的活物只配叫躯壳,没有生气,没有野性,那样卑怯和猥琐,怎么能同这种神气十足的山野活物相比?!
我把枪伸了过去,该死的翅鸡王大概感到了什么,扑榜楞一翅飞起,把我吓了一跳,本能驱使我目送这漂亮的胆小鬼落进一丛竹林。等我回过头来,干狗也消失了。两头落空的情绪一下子笼罩了我,我在崖头直发呆。
崖磡下左边是一块空阔地,我急忙赶往右边去拦截。我查看了雪地,没见有干狗逃过的足迹,我确信红毛贼还潜藏在崖磡下。
我又急忙顺原路赶回那崖头,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我将枪先伸出去。我又从头开始对一丛草一棵树进行仔细搜索,马脚终于露出来了。有一丛浆果树,上面被雪罩住了,干狗就钻了进去,但它的尾巴没有藏严,露出了几寸长一截,毛茸茸的贴在雪地上,那样显眼。这满脑子鬼聪明的家伙肯定是舍不得树上的那几只翅鸡,想打个马虎眼把我引开之后,它一个回马枪又杀回来。如果我不再来,它大概又要开始玩它捉鸡的把戏的。
从上山到现在,我几乎忘掉了一切,完全沉浸在一种从未尝受过的激动与欢乐之中,诸般烦恼一扫而光,旨趣是无法言传的。
胜利在望了,不出二十米,最拙劣的枪手也会击中目标的。我的枪口移了过去。事后回想起来,我敢肯定这强盗躲在树丛中,而眼睛始终是盯着我的,因为当我就要扣动扳机的最后一刻,它就像在起跑线上听到了号令一般,一个前蹿。我明明是瞄准着它的头打的,等我枪响的时刻,我发现枪尖最多只能号住它的尾巴了。
等我从火枪的硝烟中清醒过来,我发现干狗已经重重地跌下了一级土阶。出乎我的意料,它没能再动弹,而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了。我真有点儿不相信,不是没有击中吗?但干狗是躺在那儿了,它黄黄的眼珠还睁着,一眨不眨好像还惦念着树上的翅鸡王,而那尾巴却直直地摊在雪地上微微地抖,这是死亡的象征哩!
枪声从这山传到那山,又从那山应回这山,传递之声不绝。狮毛狗听到了枪声,正在远处咆哮!我又听到了大哥正在用深山里打招呼的声调问我:“嗨一打倒没有岍一”我没有作声,我这时不想得到他们的帮助,我四郎要一个人完成这次行猎,一腔热血支配着我。
我站在崖头上,看着下面的猎获物,想:大哥将会怎样夸奖我呢?那群狂欢的猎人将会用怎样的眼神来迎接我呢?土家的山村啊,别看我穿着城里学生的衣裳,我身上不也流着土家人的血液吗?你的儿郎会成为一名真正的猎人的。当然,这些念头只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的心舒缓下来,学着所有的有经验的猎人那样,考虑怎样迅速地给枪灌上药,然后不慌不忙地踱过去,对着猎物,踢它一脚,然后……忽然,崖磡下的尸体动了一下,真的,坏了,它来了个侧滚翻,它活了,不!它根本就没有死过。这个世界上最狡猾的红毛贼,竟然在死神面前耍花招!它可能是看到我一时下不了崖磡,于是撕下了装死的假面,要逃命哩。这要命的老式火枪,打一炮之后要半天才填得好第二枪眼下是来不及了,我急得直跳。崖头太高,跳不下去,我举起了火枪,想当爆破筒掷下去,我又不敢,我终于抠出了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啊,我击中了它是的,我发现干狗的后腿站不起来了,全拖在地上。好啊,公正的山神!
干狗只凭两只前腿在雪地上跳着逃命,这大大减缓了它的速度。它拼命想朝山腰的丛林横窜过去,而实际上它是在连滚带爬地朝山下跌去,而山下是平地,再过去就是大哥的家。我一下子想到了狮毛狗,看来,我还得求助于它了。于是,我急促地呼唤起来,“快来,狮毛一啊啊一”躁动不安的猎狗立刻辨清了方向,箭一般朝这边射来,在身后扬起一路雪雾。狮毛狗在山脚截住了受伤的干狗,它们展开了血腥的恶斗。
当我从雪地里捡起火枪,夺路赶下山来时,那干狗已经被狮毛给咬住了。它躺在血泊里,四肢平伸,眼睛已经充血,尾巴慢慢松弛下来,这回是真死了。
一群猎狗闻讯冲了过来,我急忙提起干狗,扛上肩头。几个猎人跟在我大哥身后朝我跑来,那是一张张的笑脸。经过这一场雪猎,我原是油光的头发蓬乱了,斗篷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式样新鲜而笔挺的衣裤胡乱地裹在身上,尽管是冰天雪地,我却巳是热汗淋漓。
那群翅鸡大概早飞了吧?我望了望山头,笑了。那曾被冷落的烦恼好像早已烟消云散。此时,在周身奔涌的是土家儿郎的一腔热血。
198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