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有这么回事，真难为了她，一个大将军的女儿原来也得做小媳妇！”
便将上次吕燕南说给她听的他的父母婚前的事迹说给徐萍听。说到女扮男装，京师大学堂毕业后才在将军府见惠州小书生时，徐萍也大笑起来。吕燕南见她爱听，心中又非常非常思念父母，等张梅说完后，便说起1937年底父母贱卖28亩水稻田，挖起家中天井里深埋的银洋，1938年年初五带242名惠州一中高中生和5位教师退向西南的事。又说了两个下属在贵阳、昆明如何寻找他们的踪迹，但徒劳无功。
徐萍听后说：
“我家原先住博罗，我妈妈的妹妹嫁在惠州城里。有个比我大两岁的表哥，叫陈俊，4年多前读惠州一中高中，应该就是200多个学生中的一个。”
吕燕南立刻问：
“你有陈俊的消息吗？”
“没有，姨妈也叫人带信来叫我们找他。您如果找到他们，请告诉我。”
吕燕南黯然，说：
“他们多数陷在广西南宁。不然贵阳和昆明的中学应该有他们的就读记录。”
徐萍想了一会儿，说：
“中学的学费不便宜，他们会不会交不起200多份学费，由自己的老师教他们，发一中自己的文凭，然后去投考大学呢？算起来，他们该读大学了。”
吕燕南眼中光芒大盛，右手大力一拍右腿剩下的一呎处，说：
“我真笨！根本一开始就该在西南的大学里找他们。242个，没理由一个也升不进大学。明天我就叫王小二去大学打听。”
徐萍笑着摇头，说：
“一般大学三几千人，要打听每个学生从哪间中学毕业难度很高。不如在贵阳和昆明的大报上登寻人启事，各登三四天，他们200多人有一个看见了就会告诉令尊，比单单找一个人容易。”
吕燕南怔怔地望着她，张梅大声赞她：
“好法子！怪不得小小年纪就管几百个大人。”
吕燕南立即拟好广告稿，叫王小二下午去《贵阳日报》登3天，顺便买明天一早去昆明的火车票，昆明在600多公里外，来去不易，就登7天。全靠薛岳给的盘缠多，要是靠他那一点工资，有办法都没能力。
四
大约17天后，吕燕南收到了“抵万金”的家书：
燕南吾儿：
见到《云南日报》你的广告，你的学弟们高声欢呼。那时我心里想，要是你母亲能读到这段广告，她会有多开心？
1938年初到南宁后，教育厅安排我们在一所乡村小学里。这所破烂的学校有八间课室，却只开了两班。因为只剩下校长和一位无处可去的老教师，一人教一、二、三年级，一人教四、五、六年级。学生家长没钱交学费，束修就那么一点点米或杂粮。我们白天一半时间种菜、种玉米、番薯，一半时间上课，晚上把台椅拼起来成为板床。你妈妈成为200多大孩子共同的妈妈，这么艰难的条件，她令我们人人都得以温饱。
6月，南宁大学招生，那时南宁人满为患，大学生由国家供养，一个学位平均50多人争逐。孩子们为了减轻妈妈的负荷，高二、高三生去报名的116人，居然被录取68人，实堪告慰。9月1日后连教师仍有180人吃饭，不足50岁的她已半头银发。那时剩的银元其实不少，可她节俭得像个乡下老太婆。
她鼓励孩子们拼命读好书的法子说出来你会不信。她要求星期六的测验卷人人都得考90分以上，那星期天才吃红烧肉；不然就是青菜萝卜和地瓜粥。这些高中生多数出自惠州富裕人家，一星期又一星期为成绩较差的同学所累，自然积极去提高“害群之马”的素质，可说人人都立志明年6月要考进南宁大学。我教书30年，没见过用功成这样的孩子，人的潜能是被逼出来的。
到1939年，刚过完年，大约是3月初，南宁突然爆发霍乱，像瘟疫似的传染开去。传说汉奸在水井里倒进霍乱病毒，我们的人连两个考进大学的，染病的有26人，有的睡在医院病床上，有的睡在医院走廊里。此病的特效药是金鸡纳霜，但广东、广西陆路和海路都被日军封锁，西药运不进来，医生们自然束手无策。病人若听其自然，死亡率高达四分之三。你妈在医院长驻，指挥我和好些精灵的孩子到处去打听买药的门路，指挥学会煮饭的孩子煮最好营养的东西给患病的同学吃，增强他们的抗病能力。大约10天后，死了一个孩子，是丁哲生。幸亏有奇迹出现，我从军统特工手上买到比黄金还贵重的金鸡纳霜针药，总数比我们家28亩水稻田还贵了三成，但救活了25个孩子，算来一点都不贵。
你妈欣喜地看着一个个孩子幸运地好起来，大鱼大肉喂进他们口中，一天到晚说：
“吃多点，吃多点，快点出院！”
等只有4个孩子没出院时，她头发已全白了，也累倒了，并且发起高烧。医生诊断不是霍乱，是猩红热。我们发疯似的到处去找药，求特工帮忙买，但他们也爱莫能助。这样只捱了5天，开始时晕迷的她老是问一句话：
“为什么没有回信？”
后来只能断续地呓语：
“回信……回信……”
燕南，她追问的是写了22封寄去重庆的信，可封封都是石沉大海。
她是1939年3月25日下午4点37分断气的，那时，你在哪里？
1939年11月初，南宁外围告急。113个入了南宁大学的学生分头撤去昆明或重庆。他们有交通工具，可是剩下的128个学生和5个教师便只有走路了。你妈和丁哲生的骨灰我一路背着，我们在路上学会白天藏在树林睡觉或寻找能吃的食物，落黑后才赶路，才没有成为一路上臭气熏天的死尸。因为这条公路是军需物资运输要道，日本飞机天天必到。进昆明时，我们的模样不会比叫化子好多少，更没有住旅店的钱。寻找的结果，很自然住进了公共防空洞。我去教育厅要求协助，公家没有经费，好在副厅长陈先生为我们去军用草鞋厂找熟人帮忙，录用我们打草鞋，工资是一顿能吃饱的午餐。陈先生又送了20包米给我们，买药剩下的钱只够买番薯维持几个月。战乱时候，发觉“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真有道理，心里还庆幸你妈这样的大小姐不用陪我睡防空洞。
那时，好些1939年拿了我发的惠州一中文凭的孩子说要出去找事做，问我干吗非打草鞋不可？我向他们解释，身负他们父母的重托，督促他们到大学毕业是我的责任。打草鞋只能换一顿午餐，连难民都当成“骑牛揾马”的差事。可有一样好处，熟练了工艺之后，我将128个孩子分成十几组，大约一半是英文组，四分之一数学组，四分之一理化组。十个八个孩子围坐一起，由那科成绩最好的同学带领其他同学复习教科书，直至人人都滚瓜烂熟为止。想进西南联大由国家培养，那是科科考100分与考95分之间的差距。由得他们去做账房先生或小学教师而不做“读书机器”，那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1940年中录取了58名，另两个没经我同意考取了军官学校，说家里有亲人被炸死，立志杀敌报仇，我只好在监护人同意书上签了字。1941年中只考进11名，剩下57人考得都很不错，硬是跟要求分数差3至10分而已，都来跟我说今年要是考不进就不考了，是我最忧虑的事。考进南宁大学那113人，有些转来西南联大，有些转去重庆的大学，他们有人去过重庆胡氏机器厂，厂长说你1938年初就当了兵，将你妈妈的22封信交还给他们。将来见面，你可要好好保存它们。
今年3月，有15个参加大学里共产党组织的学生来向我辞行，说要回惠州参加什么东江纵队。我自然反对，但无计留住他们，光是他们一句：您的儿子不是也杀敌去了吗？我便无言可对。去年年底起，我们搬到昆明西园南路陈家祠堂居住，陈家族长的恩情有机会要好好报答。
离家4年多了，你的当兵生涯如何？怎么地址又会在贵阳中学？速来信告之。
父示
1942年6月9日
五
那时没有太阳眼镜这种东西，吕燕南不能不上课，又不得不以哭肿了的眼睛示人，非常异相。徐萍就知道他的父母有消息了，不会是好消息。
吕燕南收到来信，一口气读了十几遍，泪如雨下自不待言，跟安慰他的王小二说要辞职去昆明跟父亲一块儿打草鞋去。王小二说去昆明见见父亲当然要，下个月学校放暑假才去也来得及，辞职起码要提前一个月吧？
徐萍一早等在教师宿舍门口，想问一问她表哥陈俊的消息。那时是1942年6月底，毕业班已考完毕业试，几天后就举行毕业典礼。吕燕南高二的课要下午才上，便请她进屋坐。
“老师，令尊、令堂有信来了？”
“是的，真多谢你的好办法，这封信才能这么快收到。”
“哪里，我想得到的法子，您也很快会想到的。”
吕燕南一面摇头，一面将信递了给她，她坐下后便看了起来。看完后抬起头，已满眼热泪，说：
“校长和师母真伟大！您知道吗？五六年前我是惠州一中初一、初二的学生，住在惠州姨妈家，每天和表哥一起走路回学校。那时您在中山大学吧？”
“是的。”
“奇怪！凭校长的北大文凭和那么好的学问，在昆明找份教师职位不可能会困难。”
吕燕南苦笑，说：
“他在草鞋厂督师，督学生们考大学，一个没考上他都会督下去。”
徐萍微笑地说：
“那是我们的校训：有所必为！”
“你还记得？真好！”
“老师，王小二在张老师那儿讲过您的事，您也是有所必为！”
“他胡乱添油添醋，别信他。我最多算个合格的兵。”
“那，薛长官的荐书能给我看吗？”
吕燕南红了脸，呐呐地说：
“别提这事了，等下我烧掉它。”
徐萍大大地摇头，说：
“不给别人看不要紧，伯父是一定得看的。等他看完后在伯母的骨灰前烧给她看，那才对。打生打死，也让妈妈知道您为什么忍心离开她。”
吕燕南震惊地望着她，这个想法正是他下个月去昆明见父亲时想做的。吕家祖训告诫子弟，“不标榜”三字乃是第一条，自家人说说则不禁。这个才18岁的小女子竟然能看到这一步，真是冰雪聪明得过分了，过分不好。小时候听父母聊天，父亲就说外公家快马跑好几个时辰的田产太过分，过分则不长久。正想着她的冰雪聪明，谁知她问：
“老师，听说您是学电机的，会不会造制冰机呢？”
“制冰机？你有用吗？”
“是呀，贵阳没有制冰厂，夏天天又热，小菜场和酒家饭馆卖剩的鸡、鸭、鱼、肉难以保存过夜，谁有能力制造大冰块一定不愁销路。而且，我筹备了两年，地也早买下了，想毕业后建筑一座全中国最新式的小菜场出来。第一要干净没臭味；第二要不讲价兼斤两十足；第三要又便宜、又新鲜。因此需要保鲜的冷藏库；第四要鸡、鸭、鹅、牛、猪、羊、鱼、虾、蟹、蔬菜、水果、蛋品、南货、杂货、陶瓷用品等等式式俱备。老师，到目前为止，进又便宜、又好的食品类货我有把握；将南货、杂货、陶瓷摊档租给最适当人选经营也物色好了；缺的就是优良的建筑设计图，令小菜场不臭的通风设备和先进的冷藏库，这3件事超出我的能力。我需要专家协助，您能提些意见吗？”
吕燕南很仔细地听她说，然后低头沉思，10分钟后他答道：
“3件事里排气系统我最有经验，可以仿船用螺旋桨造得薄些、轻些，再安装在大型马达上，直径越大，排气量越大。热空气上升，可在菜场较高位置四面装多几台这样的抽气机，菜场四面的门户大些，入多些新鲜空气，那对流就会较好。另外，菜场地面排水设计要好，以便每天多次清洗地面和鸡、鸭、鹅等的粪便。臭味没有来源，自然就不臭了。小时候我也跟家里女用去买菜，印象里摊档全用些昏昏黄黄的小灯泡，农民心态，省电！这是严重缺点，新式菜场该又光亮、又清洁、食品质量高，不怕人家仔细看。”
徐萍的眼中放出光彩，急问：
“那冷藏库呢？”
“冷藏库的原理不深奥，木糠就是原始的隔热材料。小时候家里放冰块的冰箱就是3层木板夹着两层木糠，加一个不透气的门做成的。我拆开一面研究过，真是调皮透顶。”
徐萍哈哈大笑，问：
“伯母有没有打您屁股？”
吕燕南笑说：
“关键在制冰技术。大型制冰机的图片我见过，原理也懂。那是用压缩机将液化阿摩尼亚注入凝缩器边的管道中，利用阿摩尼亚氧化时发生的氧化热冷却凝缩器中的氯化钾溶液，那时贴近凝缩器的制冰水便会结冰。可是，书上说可用动物粪便发酵后提取阿摩尼亚，这技术我不懂。制造制冰机里的压缩机、凝缩器等细节我也不清楚。也许，下个月去昆明，西南联大里机械系、化工系、化学系的师弟们会比我懂得多。再不然，要他们请教教授看看有没有人懂，或在图书馆寻找有关材料。能不能造成功，要试造过才知道。战前，制造阿摩尼亚肯定没问题，机器可向外国买，然后仿造多多都成。现在，困难是有，但难度不是很高。找对适当的研究拍档，土办法的机器也能造得出冰来。今年暑假我就去昆明研究，但试造机器我就没钱。”
徐萍笑说：
“这用不了多少钱。如果您能造冰，造冰厂的资金全部我出。您可以用造出来的冰还债，多多冰块我都包销。”
吕燕南笑着摇头，说：
“如果我不教书去造冰，你投资的厂，我最多算是技师。技师的最高报酬除了底薪，可能有些花红，绝不可能喧宾夺主成为老板。你是怎么做生意的？”
徐萍见这威武的男人除了谦虚，又一点都不肯占人便宜，真是谦厚的君子，心动之下便说：
“老师，有您的协助，我想办的企业一定会成功。我希望能请您做经理，月薪暂时200块银元，赚钱了再加花红，比您教书才40块要好些。您别嫌做生意不清高，目前昆明57位师兄需要生活费，您不该为伯父分忧吗？”
吕燕南原想一口回绝，但想到这钱能令父亲和师弟们不用去打草鞋，专心读书，又犹豫起来，最后他说：
“在制冰机设计完成之前，我会尽力帮你，但绝不能支薪，完全是朋友帮忙。当制冰机开始造，制冰厂开始租用或建造时才支薪，但也不用那么多。等赚钱后再定一个适当的薪金比较合理，你明白，我不愿赚我不应得的钱。”
徐萍见他眼中清澈如水，说话斩钉截铁，知道多说无益，便一笑点头。
临行，她告诉吕燕南，在中山东路住宅区买下准备建菜场的地约2200多平方米，几乎是正方形；计划造两层，下层做菜场，上层做工人宿舍。应该先设计个草图出来，再一面商量、一面改良，等满意了才去找建筑公司出正式图样。她跟她哥哥徐强画来画去全撕掉了，眼高手低。
这下害得吕燕南睡不着觉了。过去除了参与造地堡，实际上他对建筑是外行。但没有认真思考过便放弃又不甘心，也对不起这聪明的姑娘的嘱托。教高中数学，他房中有制图工具，将2200平方米按比例画了个正方形，然后对着空白处发呆，结果是一筹莫展。临睡前一拐一拐地走去公共厕所方便，切掉右腿已半年多，每次大便后起身，单靠左腿的力量仍旧十分吃力，要右手抓住拐杖助力。那时右腿切口处便奇丑无比地面向自己的视线——半球形的、亮晶晶的新肉令人反胃。
正辛苦地想去洗澡，突然想到，这小菜场也没规定非起成方形不可，要是圆形的，里面套两组环形的通道，两组环形的卖东西的地方每隔5米开一个通道，正中的小圆圈则做冷藏室，这样实用面积比正方形小，但人在里面穿行会更方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