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店面陈列炉具的玻璃柜上用红字写上大大的“保证30分钟送货，九折酬宾”的广告，晚上店关门后先去学一个钟头开车，然后去全深水埗的大厦派优待券。一星期后他不得不再请一个年轻力壮的送货员帮忙，生意多了三成。第二个星期，已经跟教车师傅学了15个钟头。可是考驾驶执照起码要等一年，而且传说考牌官收贿。他叫司机坐在身边教了他两个钟头，晚上就够胆自己开车出去训练自己了。那时候香港警察百分百贪污，告票30元，只要你不出交通意外，不守交通规则一般塞20块就能了事。“没带车牌”也法例规定72小时内交去警察局。
半年后，店里已经拥有两辆货车，两个司机，包括他，3个跟车。那时他又增加了免费修理炉具和安装热水炉的业务，石油气和火水的销量大增。一年后，就算三辆货车都忙碌得很。
但阿发的水电工程、运输公司，小龙的石油气、火水代理等只能算为他们赚了点小钱。真正可观的是他们1971年开始合伙经营的小型巴士生意。香港地下铁路是很多年后的事，当时由于人口膨胀，搭巴士的人太挤了，便产生了不合法的小客车营运。既然管理交通的警察收小型巴士司机黑钱，英国佬干脆推出合法的小型巴士牌照竞投。初期牌照只值几千，后来万多。阿发经营运输知道有可为，便和小龙一起去投牌照。1973年时，他俩拥有12个牌照，牌价已涨到8万多块。那时小龙开始搞制衣厂，等钱买厂房买设备，把6个牌卖给了阿发。阿发后来不断买进牌照，组织新行车路线，20年后拥有200多个小巴牌，每个值300多万元，光小巴就值8亿多元。小龙的厂后来越做越大，跟阿发将小巴抵押给银行借钱支持他有关，但那是以后的事。
三
1971年底，把石油气、火水店做旺了，这才想起该租间房间，方便自己晚上读书到半夜的习惯。那晚他提早回家去敲包租婆的房门，想问有没有空房可租。开门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身穿碎花唐装衫裤，脑后扎条马尾。打扮像个工厂妹，但五官却美得出奇，特别那对眼睛，就算冷冷地看着人时也勾魂摄魄。但小龙没有留意，随口便问：
“我住在厕所阁楼4年多了，想改租一间房间，不知有没有？”
“妈妈打麻将去了，回来我叫她找你。”
说着“砰”一声关上了房门，明显不想跟他多说一句的意思。小龙嗅到自己身上的火水臭，心想怪不得人家不爱理你。他奇怪200多磅的肥婆居然能生个标致的女儿，笑笑就去轮位洗澡。
包租婆找他的时候面上略带不屑，冷冷地说：
“尾房陈先生一家月底搬，是全层楼除了我住的骑楼房、另一间有窗的房间，要120块租，你会不会嫌贵？”言下之意，你租得起吗？
小龙微笑着从口袋里拿出皮夹，数了360块给她，包租婆收了钱仍然不放心地问他：
“我要找的是长租客，你做什么职业？”
“我在大埔道开一间石油气、火水店，生意还过得去。”
肥婆更怀疑了，这个住在厕所上面4年，月租20大元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是店老板？但看清他的模样，神高神大，剪个小平头，比张英才还英伟得多，可能不是吹牛，便想考考他：
“你卖的火水多少钱一罐？大不大烟？”
“5元5，是蓝钻火水。”
“我想买两罐，你送不送土瓜湾？”
“本来只做深水埗，但我晚上开一辆车回来停在后面山边，顺便带回来也可以。”小龙为了取信于她，又说：
“我店里有几只客人买双头炉不要了的单头炉，用石油气的。你买一罐石油气，我送一只炉给你。你试用一下，不好就退给我。”
肥婆虽没用过石油气，但知道石油气炉好贵，这小便宜怎可不贪？便点了头。
第二天下午6点，小龙右手提了两罐火水，这重量一般男人提不起，左手提一罐24磅石油气，腋下还夹着一只带喉的炉子进了挤迫的厨房。小小的厨房排了两排火水炉，足有9只之多。石油气炉对这落后的厨房是新事物，惹得挤在厨房里的师奶们围拢来看包租婆炒菜。当她们看见炉头喷出来猛烈的蓝色火焰，只用火水炉一半时间就炒好了菜，又能自动打火，不用火柴，熄火后更没有火水炉浓烈的臭味，个个都艳羡地大赞，令包租婆大有面子。当包租婆端着炒好的菜回头房时，突然回头向师奶们警告：
“谁以后偷用我的石油气，被我看到就叫她搬家！”
小龙和师奶们都大笑起来。
包租婆一家3口将骑楼房一分为二，两夫妻住里间，千金小姐住外间。包租公解放前是正牌西关大少，中学毕业生，会一点点英文；解放初逃来香港时带了部分家产，以炒金为生，同时挥金如土。那时候女儿还没出世，包租婆带着两个顺德妈姐住在蓝塘道做少奶奶，是西关有名的大美人。到1952年女儿生下来不久，包租公炒浓了黄金，变成空心老倌。于是房子越住越小，汽车越坐越大，沦落到一间洋行做打杂，因为做职员他的英文不够好。女儿10岁前，包租婆要带孩子、买菜煮饭，无可奈何地停了游干水的运动。到孩子能照顾自己，包租生意又略有盈余，便天天要打上五六个钟头的麻将，不然那天便睡不安稳觉。可惜天生是那种输多赢少的搭子，常常连老公给的买菜钱都输光，令成绩中上的女儿15岁初中毕业便不得不去制衣厂做车衫妹。
这女儿叫陈丽珠，1971年时19岁，遗传了母亲年轻时的非凡美貌，长得骨肉停均。在街上走，是男人们视线追踪的目标。因此，虽是工厂妹，眼界却极高。前一年她家一个有钱亲戚的儿子，港大毕业、政务官，条件非常好，托媒人来提亲。相亲时她嫌那小伙子娘娘腔，没男子气概，连做做朋友都免谈。这令她务实的妈妈大大生气，要知道，那时候嫁女儿可以收聘金，能嫁进有钱人家，聘金有时达3万大元，可以买两层小楼。像丽珠这样的人才，少过两万那才真的可以免谈。但有时候事与愿违，要是女儿给穷鬼弄大了肚子，那时候非但聘金没着落，还得贴上大床。养女儿的父母又岂能不心惊肉跳？
丽珠上早班，朝八晚五。放工后，吃点点心，6至8点在易通英专学英文。学了3年，工作时主要做领班，有时还兼职帮老板用打字机打几封英文信，在厂里的地位很特殊。要不是职员的工资比领班低，她早就转做职员了。
在丽珠心目中，想做她男朋友的男人，起码有邓光荣（香港当时的男明星）的高大英俊；最好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制衣厂给她管理，那就差不多了。可惜那时候香港制衣业还没有同时拥有这两样条件的年轻老板，她只好继续眼高于顶。
这几天晚上8点多回家弄热菜时贪快，用上了石油气炉，令她想起那个一身火水臭、但样貌威武如三船敏郎（当时日本的性格巨星）的男人。听妈妈跟爸爸说这人在大埔道开店，一只手能提两罐火水，像极了张飞。她对这人没兴趣，但非常喜欢他送的旧炉子。心想，迟早要用双头炉，把火水炉扔掉。
这天晚上9点多，她吃完饭、洗完碗从厨房出来。厨房隔壁就是厕所，正巧看见那人正左手抓着两本书，右手在除鞋，准备爬上他的阁楼。她看了一眼那本书，是《几度夕阳红》，琼瑶的名著。她几次在书店想买，又嫌贵。想去租书店租又没空，不知不觉便多看了几眼那本书。小龙见她望着自己手上的书，便说：
“我在中山图书馆借来的，完全免费，你要不要先看？”
她羞涩地点了下头，小龙便将两本书交给她。她看见了另一本是《星星、月亮、太阳》，那是当时香港最热门的一本小说，她读过一遍，很有兴趣再看一次，便低声问：
“我看完怎么还你？”
小龙笑了，说：
“厕所上面没有门，你扔上去就行了。”
她果然抬头向上望，这才知道那儿有个空间，她从来都没有留意。张望了一下，便说声多谢，走向最前方的骑楼房。这是他们第二次说上话。
下一个星期天下午，丽珠好不容易看完了第一本书，觉得应该先还给人家。走出睡房，全层楼静阴阴的不见人影。她走到厕所那儿，发现那道木梯原来是爬上去的阶梯。她觉得随手乱扔太没礼貌，便用牙咬住书，双手抓紧木梯爬了上去。爬高3级后见到一个灯掣，便随手开了灯。这下看清了，那地方大约两张单人床大，中间放着一张薄薄的乳胶床垫，床里面有几叠衣服，向外面的地方堆着几十本书和大量原稿纸。这种有格子的纸她没见过，便随手拿过一叠来看，发现第一页上写着“陨星的故事”5个大字，边上一行小字“发表于1968年11月份台湾作品杂志”。这叠纸下有3本橙色封面的杂志，出版日期相同，相信是出版社寄给作者的酬劳之一。她惊奇地拿了一本，打开扉页的目录，果然最后那几十页就是这篇小说。她考虑了一下，怕他发现自己动过他的东西，干脆书都暂时不还，把原稿纸放回原位，拿了那本作品杂志就逃回了自己房间。她心想，只看一下下，快点放回去，他应该不会知道。
原来他的笔名叫浪歌者，大概是流浪的唱歌人的意思。故事一开始写他父母的事迹，一直写到他母亲带着丈夫的骨灰远去云南湖边求人埋掉，然后自尽以求同穴。读到这些文字，热泪爬满了她的双颊。
7支鱼竿开起咸鱼厂，山里的鹌鹑、猪只、野味等等生意在一个15岁孩子的手里开创。他不但养活了5口人，还行贿成功考进大学，令小姑娘佩服到五体投地。为了希望有一天能在故乡三面环湖的山上，每一面都种上几万株桃花、梅花、梨花，他进了学种树的农学院。丽珠初中时读过《桃花源记》，心想如春暖花开时进入一座桃花山或梅花山，一定美得令人不舍得离去，这人的雄图壮志真特别。
15岁的男孩，13岁的女孩，像一对小叫化子在惠州大街小巷的垃圾桶里找田螺壳，然后用石磨磨成粉喂鹌鹑。一块儿去打老鹰、麻雀回家煲汤。那青梅竹马的情谊令她羡慕，她从小没有这样的大哥。
中山大学第一名的毕业生与教授奋力为农民们服务，令粮产一年年提高，得到的回报是两张文凭点了9个人的香烟，被打得遍体鳞伤扔出校门。那个乡村女教师陪他左手跟右手的手腕用麻绳绑紧，一起跃进了滚滚的珠江，走上与父母一样的道路。
故事灰暗到可怕、可怖的地步，却出自那个笑哈哈的男人手中。这算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又送火水、又写小说，简直怪得离谱！她趁他没回家，连忙去物归原处，想不再理这个人。但这个人时时会回到自己心中，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再下个星期天，无拖可拍的她想偷偷去他的店看看是什么模样，却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去青山道那头逛逛街。大埔道很短，也只那么一间石油气店，不会搞错。她不敢直接去到门口，偷偷站在对面马路一条骑楼柱后，注视着对面店铺的动静。她发现有3辆石油汽车轮流开到店前停下，那个人有时留在店里将单据交给回来的司机，有时手握单据上了货车去帮手，工作十分忙碌。等一次他上了车，估计没那么快回来，她走过马路去看他的陈列柜。里面排列着好多种牌子的石油气炉，店里墙上安装了好多种应该是热水炉的东西，下面有水盆，可以立刻试热水。陈列柜向街的玻璃上还贴了两张告示，一张写着本公司代理数十辆大、中、小型货车，欢迎厂商包月或断次计算；另一张写着诚聘日、夜更小型巴士司机，租金从优。
她冒充自己是附近工厂的职员，问坐台的女职员要叫货车用的电话卡片。职员给了她，她又问怎么又请小巴司机，职员便答：
“老板有12辆小巴，日夜更24个司机，流动性很高。”
她连忙快步走出店铺，走向青山道，以便证明自己真的是去逛街。她一路走一路想，4年前他只用20元月租租厕所阁楼，那时一定好穷。这4年来发展得肯定很好，却到最近才要租个房间。这人很节俭，全部的钱都用在投资上，是个进取心极强的人。这人迟早像他妈妈一样成为实业家。
“怕只怕，这人受挫折时会不会去自杀呢？”
她羞涩地笑了，自问：
“他自杀不自杀，关你什么事？”
之后几个月，丽珠知道这人搬进了尾房，每天大约10点多才回家，回家时手上必定有书，全部来自图书馆。他收工后一定去了图书馆，可见并没有女朋友。他的爱人一定不在香港，他有爱人吗？他结过婚吗？有两次她故意与他碰见，也向他借了两次书，但这人完全没有追求自己的意思。难道自己倒转来追求他？这可办不到！她快20岁了，并不急着嫁，无数男人猥琐的目光更令她厌恶。但每见一次这火水臭极重的男人便心如鹿撞，难道这人便是自己500年前的冤家？
那天是星期天，跟父母在茶楼吃中午饭，饭后妈妈去打麻将，爸爸去找朋友。她一个人回家，竟然发现他打开房门令窗户有风进来，坐在床上看书呢！她忍不住走向他的房间门口向里望，发现他新买了一座很大的书柜，书柜里的书摆得很满。这么短时间，他居然买了这么多书。
小龙也发现了她，连忙站起来向她打招呼。她问：
“有没有可借给我看的书？”说时手指着书柜。
小龙笑了笑答：
“这些全是文言文的中国史书，枯燥得很，我想你不喜欢看。最近我已经不看小说了。”
她指着书柜玻璃说：
“这本《史记》我在中学时听老师说过，不过没读过，不知深不深？”
小龙第一次见她微笑，眼睛好妩媚，脸颊上两只深深的酒窝十分迷人，鼻子非常挺直，使人一见她就觉得非常高贵、端庄。论模样，玫儿真不及她。那时候小龙还没有留意她的丰乳、黄蜂腰及盛臀。
小龙把《史记》上册抽出来交给她，笑着说：
“这书要人教才能读，12岁开始祖父就教我读这部书。慢慢，别的线装书也能读得通了。并不很难，但要时间。”
她的杏眼眼波流转，问：
“你可以教我吗？”
小龙再笨，也听得出话里的意思。他心里一震，有点奇怪这么美丽的姑娘怎会对自己有好感。端详了她一会儿，心也动了。快5年了，玫儿出不来，自己回不去。1972年初，那江青、张春桥还年轻，王洪文更是个小流氓，永远难以想象1976年会发生四人帮被捕的事。那时他跟阿发都认为，回去是20年后的事。阿发的太太常说要介绍好女孩给他，他都笑笑摇头，总觉得除了玫儿，自己不会喜欢别的女人。但眼前这一个，小龙明确知道，如果会背叛玫儿，就一定是为了她。这想法令他害怕，便装着听不见，去拉开写字台前的凳子请她坐。她坐下后指着台上的原稿纸问：
“这是写文章用的吗？”
小龙仍然回避，微笑地答：
“纸头是，可惜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陈丽珠可不敢说偷看过他写的小说，心想他这是假谦虚，是根本不想跟我说什么。自己这样来跟他说话，会给他看轻了吗？要不是心里肯定这人是非常值得做一下朋友的人，她会立刻走掉。便犹豫地低头翻看手上的《史记》。
小龙也觉得对她太冷淡，便去站在她身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