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郊一座小山，山下一片树林里隐隐露出一角寺庙的屋檐。
马车就停在林外，两个人站在车旁。
“大哥，你真的要去么？”少年低声问道，清澈的灰蓝色瞳眸在看向树林时流露出少见的厌恶。
易寻辰紧抿着唇，深沉的眸里看不出情绪。
“当然。”
没有犹豫，他往树林走去。
满地堆积的枯叶在脚底下沙沙作响，偶尔有爬虫从脚边慌张爬走。
那山门渐渐地近了，他袍袖内的手紧握着，脸上的表情却愈加冷漠、镇定，眸里隐去所有情绪。此时的他，看上去无情得无懈可击。
寺庙前一个洒扫的僧人朝他合掌揖礼。
“这位施主…”
易寻辰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告诉你们主子，易寻辰求见。”
僧人一愣，三角眼里闪过阴暗的怀疑，随即丢下手里的扫帚，转身进门。
“稍待。”
过了不久，那个僧人匆匆走出，朝易寻辰抱拳道:“我家主人有请。”然后将易寻辰二人直接引到后园。
满寺的海棠，此时已经枯败。
易寻辰背脊挺直，仿佛没有看到。
穿过了天井，从一道偏门里过去，僧人便告退了。
“她人呢？”司倪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那个他此生唯一感到厌恶的人。
易寻辰冷冷地看着周围。
花架，秋千，青石桌凳，练武桩……眼前闪过一个个青涩痴迷的日子…他闭了闭眼睛。
何必如此。
鼻间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向另一边。
一个花圃，满满盛开的是火红的醉荼蘼，散发欺人的清香，在他眼底妖娆。
那火红刺痛了他的眼，挠痛了他的心，他阴沉沉地看着，酸楚、痛恨、羞愤只如深潭里的细小波纹，深刻而又隐晦。
“这片花是我亲自种的，很漂亮，对么？”幽幽的女声从身后响起。
他身体微微一震，却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言。
“这秋千……”纤纤的玉指抚过树藤缠就的秋千绳。“这花架，这桩子，都是我亲手做的，只有这样我才会感到，我还在醉月谷，还和你…”
“沈护法。”指甲扣进掌心，易寻辰冷冷打断女子的话，转过身看着她。
还是这副欺骗世人的少女般的娇媚容颜，几年了也不见一丝岁月流逝的痕迹。凤眼中水光盈盈，花瓣一样丰润的嘴唇微翘，是曾经令他神魂颠倒、恋之如狂的风情。
“过去的荒唐没什么好留恋的。”他淡淡地道。“我也不是专程来看你。”
女子慌乱而又雀跃的心霎时间冷却，她黯然无言，精致的妆容在他的冷漠下显得苍白脆弱。
良久，她才道:“没有关系，你肯来见我，我心里已经很欢喜了。”
易寻辰沉默，没有理会她话中的真假。
这个院子，这样的气氛，这里的什物，包括这个女子，每一处都让他痛恨，每看一眼都让他更想离开。
这女子明明不傻，怎会以为这些他认为最丑恶的东西能唤起曾经以为的美好，特地让人将他带到这里？
不想再待下去，他问：“你想对镇南侯下手？”
女子微愣，忙道:“我知道你和他有交情。但是他是个障碍，我也不得不这样做。如果你不喜欢，我……”
“不必。”他打断她急于讨好的话。“如果他应付不了，也不配与我结交。”
“那…你…？”一向妖娆妩媚、手段狠辣的女子此时犹如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不知如何才能讨好眼前的人。
“不要殃及无辜的人。”易寻辰想起了那个蜷在马车瑟瑟发抖的娇弱身躯。
女子没有错过对面的人眸里的一丝温柔，她心里一凛，一股仿佛要彻底失去什么的恐惧霎时穿遍她四肢百骸。
“你指的是谁？”
“明若依。你给她下了归尘蛊。”
“你怎么知道？”除了她，他何时将一个女子放在心里过，何时在意过他人的死活？而如今，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来找她……嫉妒像是一头怪兽盘踞在女子心里，张牙舞爪，叫嚣着要解放，要主宰，要那个唤醒它的女人的血肉来解除饥渴。她极力控制着，平静地问。
“被种了归尘蛊的人，颌下会有一个淡红的晕点，我又怎会看不出。”他看着女子，一眼看穿来她眼里隐隐的戾气。“不要想去动她，她对你没有威胁……我对她不感兴趣。”
女子眼神一亮。
“果真如此？”
“她救过我。”易寻辰本不欲告诉她，但又怕女子因妒伤人。这个女子的狠辣，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呢？
揪紧的心放松，女子突然嫣然一笑。“你若想帮她，又何必来找我。只要你肯，一声令下，还有谁敢伤她。如今二哥根基还不稳……”
易寻辰冷冷道:“我是不会回去的，你不用来劝我。”
“好，随你。你总有一天是要……”女子一笑，止住话头。
“好了，现在把解药拿来，放我们走。”
女子脸色一变，他怎么会发现？
他的脸色，寒冰一样的冷酷，冷厉如刀的眸冷冷倪着她。
她吓了一跳，登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嗫嚅着道：“什么解药……”
易寻辰冷笑。
“醉荼蘼的解药。醉荼蘼的香味本无毒，但是一混合你袖上的鸢堇花粉，就会使人头脑昏沉，暂时忘记一切。”
“那你怎么？”她惊问。
易寻辰有些凄然地摇头。“这个世上还会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你以为我会像当年那样毫无戒备任你摆布么？同样的错误我又怎会让它发生第二次。”
“我只是想留住你！”女子朝前一步，悲伤而又决绝地道：“我如果不这样做，你就又会离开我……你好不容易肯来见我，我不能错过机会。”
“你还是执迷不悟。”
他在心底凉凉地叹息，毫不犹豫地转身，与自动回避到一旁的司倪一起往外走。
“你不想要解药么？”
“你会给么？”他顿住，轻问。
“辰……”
背后传来悲伤的哭喊，他没有回头，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大哥，没有解药，怎么办？”
司倪回头看那个树林，忐忑地问。
“朗儿，你觉得我像中毒的样子么？”易寻辰反问。
“……我不知道……”
易寻辰轻笑。
“放心吧朗儿，我不会再被她迷惑了——出发吧。”
司倪应了一声，再看一眼那座隐藏在树林深处的寺庙。
不再迷惑的心太清醒，不会痛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