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璟昨天跟管家聊天,得知艾力克以前生活方式很健康,只吃绿色食品,喝白开水,他不会只图嘴上痛快却让肚子遭殃,在执行任务的紧张过程中,突然被厕所之神召唤是一件极其郁闷的事。
如今艾力克喝终日与过期可乐相伴,非可乐不可、非可乐不乐,说是他捡了个便宜,其实对他来说可怜多于可乐。
血族本身会流血,在车里他的胳膊被针扎破却没流血,恐怕和他这一年来滴血未进不无关系。虽然可乐能维持他的生命、给他注入活力,但其效果肯定远远不及鲜血,看他异常惨白的脸色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就知道他有多营养不良了。就算艾力克的血瘾不大,极力克制,他体内终究还是流淌着血族之血,嗜血因子随时蠢蠢欲动,一旦某天忍不住喝了人血,他在事后一定会痛不欲生。
安璟十分勤学,凡是不懂的知识她都有兴趣了解,凡是有兴趣的东西她都会学到精通。艾力克是她遇到的第一个血族,况且还是个反常规的血族,安璟对他充满了好奇,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明白、有很多事情想弄清楚,但她觉得还是让艾力克自己来决定说不说、说什么、什么时候说更好。
安璟回头望向艾力克,他一直紧紧跟在后面陪她在屋子里转,她这猛一回头两人差点撞在一起。
艾力克嘴角上扬,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柔和的目光似在关切的询问怎么了。
他两眼看似炯炯有神,但却掩饰不了他的疲态。可乐终究还是不行吧?血族身体构造再怎么不同也仍是血肉之躯,不是装个原子力引擎就能开足十万马力的机器人阿童木。血液对于血族来说,就和菠菜对于大力水手是一样一样的。
“我不是很爱说话。”安璟想了半天,只冒出这么一句,看来她的确不是很爱说话,尤其是不爱说废话。
“嗯,我知道。”艾力克露齿而笑。安璟比他低一头,正好注意到他那两颗稍显不同的尖牙,不是很长,像是被锉刀之类的工具磨过,现在看起来像两颗小虎牙。看来他现在还不能自由的伸缩自己的尖牙。
“但是我很善于倾听。”
艾力克怔住了,眼前这个既不张扬又不失个性的女孩总是这样让他意外,他活了这二十几年虽不能说阅女无数至少也算见多识广,却不曾遇到她这样的。安璟有一种令人平静的真诚,不用任何多余的言语就能清晰的传达给对方。她独特的气质令人感觉如邻家小妹一样亲切,又隐隐令人敬畏。想象不出来她撒娇的样子,艾力克不禁为她担忧,她这样聪明的女孩子可不容易嫁出去……
但现在艾力克心里想的更多的是安璟的话,她的言下之意是在告诉自己,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尽可对她说,她愿意听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
的确,自己这一年来经历了很多事情,失去了原有的生活,不敢回艾氏庄园,夜夜强迫自己躺在床上却无法自然的入睡,只能圆睁着双眼盯着对面大厦投在屋顶上的霓虹,等着天黑了又亮,陪着人们从静谧回到喧嚣,陪伴他的只是剥离了灵魂、没有真实感的不死之躯,空空荡荡,身体里是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他很害怕渐渐连自己的世界都变成空空荡荡的。
有时候心里空得发虚,似乎都能听见灵魂消失后腾出的空间里有什么声音在慌张的回响。他无数次被这种黑洞一般的虚无感包围,只好躲在艾氏庄园附近看着主宅里灵影飘忽,猜想又是哪个师兄在挑逗逍凉,偶有某个房间散发出异样的光芒,他就会心一笑,他知道这是哪个师兄在练习灵术。早晚有一天,这些记忆都会淡忘吧?
只是到那时,恐怕自己还是一个人在深夜里站着,没有心跳、忘记呼吸,却仍活着……活着,却感受不到热情的温度,呼吸不到自由的气息。
艾力克并不是没办法回去,虽然他不会灵术,但以他现在的身手,庄园里那个披着草皮的迷宫根本拦不住他。他也不是不愿意回去,多少个夜晚他睁着眼睛假装做梦,在梦中他穿过明亮的客厅,走进吵吵嚷嚷的餐厅,坐在堆满了各色佳肴的长桌旁,抢过师兄弟盘中的补灵食物加入他们的食物大作战,油腻腻的肉块落在他们脸上、肚皮上,都被轻巧吸收、点滴不会浪费,他们补食还非要用嘴么,艾氏庄园里可没有假斯文。每次跟众灵疯闹完以后,他面前摆的真正的饭菜也都拔凉拔凉的了,不过这些冷汤冷菜吃起来照样美味可口。
食物的味道,也只能停留在过去的回忆了……
在一年前事情刚发生的那段时间,艾力克曾穷尽各种办法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他多么希望能在哪一个尝试中证明自己还是人类。
他趁着爷爷和师兄弟们都去了束灵堡,偷偷溜进厨房找吃的,在记忆力想念到流口水的食物真正放到嘴里时却味同嚼蜡,勉强自己吞下了一堆东西后没出十分钟就忍不住全部吐了出来,他宁愿是那些食物本身就难吃的要命,是记忆欺骗了自己,而不是身体出卖了自己的肠胃,变的从此无法正常进食、正常消化。
他买来心电监护仪,几日几夜目不转睛的盯着显示屏,祈求心跳、呼吸、脉搏随便哪条曲线来点起伏,祈求体温示数、血氧饱和度随便哪个数值有所上升,祈求监护仪的报警声哪怕能停上几秒钟,那样他就可以骗自己说自己不过是被上帝抽中得了卟啉症,而不是被上帝惩罚变成吸血鬼。然而到最后,连监护仪都熬不住开始发烧,长鸣的警报声也失真变成呜咽,他的眼睛却连红血丝都没有。
当艾力克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不再“活”着、再不能体会能吃能睡的幸福时,突然悲从中来,他流泪了……
比让他流泪的事更令人难过的是,他的泪水本身——血红色的液体,黏而腥热。
他背靠墙角,泪水止不住的向外涌出,几个小时、几天、乃至几个星期的流泪。
直到,他体内的血液全部化成泪水流干……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没有死,只不过变的比较虚弱而已。他僵直的躺在那里,失去了行动力,也不想再思考,和一挺尸体更像了。
和煦的阳光从厚重的窗帘布缝隙中挤进屋里,照在他裸露的胸膛上,一点也不似夏日的轻抚,反而如同万箭穿心的攒痛。他低头就能看见自己胸口被焚烧殆尽的皮肤和白花花的肋骨,丝毫不觉得害怕,仿佛一个受虐狂在欣赏一出好戏。他在享受这种痛感,他,在期待死亡。
在将死未死、意识模糊之际,屋里连入通信公司的监视器响了,这意味着有人在拨打他已经作废的手机号。他在事发之后就停了手机,但设置了对那个号码的监控,他想让别人找不到自己,同时也想知道谁想找到自己。
毫不悦耳的蜂鸣声让他心神一定,不会是爷爷,爷爷要找自己肯定用更有效的办法,不知是谁打来的求助电话,转而一想,自己尚且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更遑论帮别人什么忙了,于是无动于衷的等着电话那头的人听到停机提示后主动放弃,继续忍耐着阳光的灼烧。
但是对方并没有因为无人回应而挂断,而是不停的拨打艾力克的空号,就好像只要这么拨着拨着就能使这个号码开通,与机主说上话。那边一直在拨打一个停机号,这边的监视器一直在鸣叫。
在这种永无止境的令人无比烦躁的噪音中,艾力克再没有办法装死、等死,几乎只剩下半副躯体的他花了很长时间爬到监视器那里想把声音关掉,当他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时,他愣住了。是他?!他……
因为那一串再熟悉不过的电话号码,艾力克迈入地狱的一只脚收了回来。
放弃了寻死,就只能继续求生。
说真心话,艾力克并没有那么痛恨血族,他受到爷爷的影响,从小形成了对血族不欣赏、不歧视、不干涉的态度,在青春期受到几本吸血鬼小说的影响,一度还曾迷恋过他们的优雅。但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够见到血族,和吸血鬼亲密接触,甚至成为一名血族。
他只是想找回自己……
他一个人坐在地上对自己的心脏做电除颤,直到把胸口电击到发出焦糊味也没能心动一下;一遍一遍给自己做全身扫描、核磁共振,拿着扫描结果对着一套一套的医学书籍查阅,想搞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构造,几本医学词典都被翻散架了他也没查出来自己到底哪里异常。排除了器官的问题,他把注意力放在体液上。
几乎购置齐全了所有医疗仪器后,他也算是个医道中人,知道体液方面的知识不是自己抱抱佛脚就能很快掌握的,继续这样闭门研究不会有什么结果。况且此时他也利用自己以前在庄园跟爷爷学习的义体制作技术,为自己量身研制了一套防护表皮,在大白天出门也不怕阳光直射。他终于鼓起了在白天走上大街、走进人群的勇气,收购了可乐厂、组建了体液科研室,展开了对令自己沦落到如此地步的那个挨千刀的吸血鬼的调查。
其实这个调查也是上一个任务的延续,艾力克因为追查他而被他下了毒口,因为被他下了毒口而更要追查他个肝肠寸断、海枯石烂!
艾力克早就已经过了抱着自己的玩具娃娃说心里话的年纪,但这不代表他就没有心里话可说。所有的喜怒哀惧,这一切的一切,艾力克都好想对谁说,不能对最亲的爷爷说,因为他当面一定会乐呵呵安慰自己,转过身去却为自己难过得整夜长叹。
因此,当安璟突然出现,一边敲门一边毫不犹豫的走进自己现在几乎处于静态的领域时,他虽然意外却带着惊喜,虽然低调却没有刻意避讳。他需要她,需要她淡然呼出的勇气和轻浅弯出的微笑,需要她的不说话,需要她的聆听。
艾力克是准备好了要说的,连用正叙还是插叙他都早有预谋,但当他深呼一口气,该将自己的满怀心事倾倒出来晾晾的时候,他看着安璟却突然笑了。
他想象得出自己笑的太奇怪,不会有多清秀俊美,他知道,但是他忍不住想笑,大声嘲笑被一个基本没说什么疑问句和感叹句的女孩搅浑沉淀了一年的情绪渣滓的自己。
大笑过也算宣泄,就不用再废话什么了,一个说话碎叨叨的男人,娶到不泼的媳妇的几率也不怎么高。艾力克捏着安璟昨天给他的那枚符纸人,认真的对她说:“一个月后我就能把你要的那枚玉符别墅雕好送给你。”
到时候,会把一切毫无保留的告诉你,包括现在连我都还没调查清楚的事情……艾力克默默在心里承诺。
安璟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没有再说什么。
在一个储藏室里,安璟看到屋里堆满了各种驱邪的“法器”,银弹圣枪、纯银宝剑、纯银十字架、桃木剑、桃木十字架,这些应该都是艾力克用来研究自己的实验工具,不过墙角的一支鸡毛掸子和一块搓衣板,饶安璟如此灵慧都猜不到其妙用……
安璟正想上前研究下鸡毛掸子是不是狼牙棒伪装的、搓衣板是不是桃木的,就听见角落的房间里传来了玻璃摔碎的脆响,艾力克意识到什么转身冲向那间屋子。
安璟注意到艾力克紧张的神色,估计是多动症的晴太打破了他很重要的东西,连忙跟过去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