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行骗
距大成府八十里地，有一处叫做采石场的小镇，小镇之外三里，有一座小庙。这庙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庙堂之上供奉一尊菩萨，也因无人照管，灰尘满布。佛像前有一几香案，三两蒲团，其余再无其他。小小庙里，便连一个和尚，也他寻不到。
时当正午，烈日当空，几缕光亮撒进庙来，打在地上，照出一道道青色灰尘。
一个孩童藏身佛像之后，一动不动，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转来转去，说不出的机灵活泼。他悄声自语：“这佛像那么小，便是师傅，就藏不住。”言语间颇有自得之意。小孩儿姓莫，单名一个游字，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
不久，小庙外来了一顶轿子。落轿后，下来一位肥胖妇女，油光满面，浓妆艳抹。她对两位轿夫大刺刺道：“在这儿等着。”说罢提了一袋香烛朝庙里走去。行到一半，又扭过身子，对两位轿夫道：“去远处等着。”两位轿夫依她话，去得远了，她才走进庙里。
进到庙来，妇女将香烛一一取出，点燃之后放置案上，恭恭敬敬朝菩萨磕起头来。末了，轻声祷告：“还望菩萨知晓，我家那没良心的近日又收了一房小妾。往日每隔十来日，他便到我房里过夜一次，虽说是少，总归是有的。现今收了这狐狸精，每日在她房里不肯出来，我就是想见上一面，也是难上加难。小女子每日到此添加香油，又焚香点烛，如此……如此虔诚，只盼菩萨保佑，将那作孽的狐狸精打入地府，让她万劫不复，越快越好。菩萨显灵菩萨显灵，为我这可怜人儿出出气吧……”言到后来，呜呜咽咽啜泣起来。
莫游惟恐那妇人察觉，躲在佛像之后不敢动弹。蹲得久了，双脚不禁发麻，他心里叫苦不迭：“菩萨都知道了，小女子你这就请回吧。再说下去，小爷我可撑不住了。”
又过好一会儿，终于听到那妇女走出庙外。莫游探头望了望，见到那妇人上了一顶轿子，由两人抬着离开了，于是站起身来，爬下香案，跑出庙外。
他偷偷摸摸转到庙后，见到一个邋遢老道，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一只拂尘微微发黄，布满灰尘蛛丝，横搭在眼上，用来遮蔽烈日。莫游心下来气：“小爷在里面辛辛苦苦，你却在这里睡大觉。”于是凑近老道耳朵，大叫一声：“师傅！”
那老道被他惊醒，从地上跳了起来，看到是莫游，也不着恼，只是问道：“怎么半天才回来？”
莫游没好气道：“那佛像不过一小座，婆娘说个没完，我蹲得脚都麻了。”
老道士问道：“她说些什么？”
莫游不去理他，蹲下身子只顾揉捏双脚，一边哭天喊地：“哎哟哟，我的脚好麻啊。”
“快说！”老道士面色一沉，拂尘在莫游头顶轻轻一拍。
莫游见老道着急，心里欢喜，这才站起身来，比手画脚将那妇女说的话向老道转述一遍。
老道越听越喜，待莫游说完，一双老眼眯成了缝，捋着那撮花白胡须，不住点头：“这笔银子可是挣得稳当了。”
“那婆娘可心急呢，说到后来还哭起来了。”莫游说完，哼哼唧唧学那妇女的哭声。
“哭得倒像一头猪。”老道笑道。
“胡说！”莫游怒道，“你又听过猪哭的？”
老道想了想，确也记不起何时听过猪哭，于是说道：“便是猪叫，也跟你哭得差不多。”怕莫游纠缠此节，于是迈开步子，一边催促道，“快走快走，道爷我饿得不行了。”
两人沿着一条小路快步行走，不刻，来到小路岔口处，老道对莫游说：“你在这里等我。”
“不行！”莫游捉住老道袖子，“我要跟你去。”
老道不理他，朝前走了两步，再也移动不得。转过头来，见莫游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捉住自己衣袖，一副死皮赖脸模样。老道无法，只得答应，却又不放心，于是叮嘱道：“那你须装哑巴，你话多，总会坏事。”
莫游这才松开老道袖子，站起身来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
老道整了整道袍，挺直腰板，抖了抖拂尘，这才走出小路，莫游紧跟在他身后。两人沿着大道往回走，不一会儿工夫，就见到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朝这边快步走来。待他们行得近些了，老道忽然大叫一声：“妖气！好重的妖气！徒儿，你可有体会？”
莫游急忙摇了摇头。
老道正色道：“修为尚浅，修为尚浅！”
两个轿夫眼见一个肮脏老道拦在路中间胡言乱语，脚下也不停步，其中一人高声喝骂：“贼道士快快让开，骗钱须上别处去。”
老道士摇了摇头，一副悲天悯人模样：“世人多半肤浅，都快给妖精害了命了，还在大呼小叫。”
说话间，轿子行得愈发近了，两个轿夫齐声喝骂：“快让开，快让开。”
忽听轿中有人说道：“停轿！”正是此前在小庙中祷告的妇女。两个轿夫依言停下轿子，其中一人道：“夫人，是个肮脏老道，多半是想骗钱的。”
“住口！”轿中妇女呵斥道，“且听他说些什么。”
“贼道士，我家夫人问你想说些什么？”轿夫说罢，恶狠狠瞪了老道一眼。
“唉……”老道长叹口气，这才说道：“贫道游历四方，降妖伏魔，乃是为世间苍生着想，拼的是泄露天机折损阳寿的报应，不想却被无知世人曲解羞辱……罢了罢了，本是世外之人，何苦再问世事？”说着让开道路，“你们走吧。”
两个轿夫正待抬起轿子，却听那妇人说道：“下人粗鄙，还望道长见谅。先前听道长说：‘都快给妖精害了命了’，却不知说的是谁？”
老道士见那妇女中计，心下暗喜，嘴上却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贫道这便去了，夫人保重。”说完作势走开。
“道长留步！”妇人急忙拉开轿帘，走下轿来。莫游此番看得真切，心想：“好大只母猪。我要是他男人，别说十天半月，就是一年我也不想见上一次。不对，我要是他男人，又怎么会娶她做老婆？也不对，我不娶她做老婆，又怎么会是她男人？”
胡思乱想间，听那妇人说道：“还望道长如实相告。”
老道士犹豫再三，终于点了点头：“我看夫人仪态雍容，慈光满面，想来也是虔心向善之人。贫道虽然身在世外，此番却也不能不管了。”
莫游心下暗骂：“此话也只老家伙说得出口，这婆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妇人听了老道所言，不住点头：“道长所言极是！小女子一心向善，不忘积德，平日里乐善好施，扶危济贫，人所共知……”
那妇人说个没完，任她说下去，只怕三天三夜也只说到一半。老道士急忙打断她：“此事关系重大，如若泄露，只怕夫人性命堪忧，还请屏退左右，听贫道一一道来。”
妇人吓得魂飞天外，一张肥脸变得煞白，忙道：“是是是……还不快闪开了？”
两个轿夫平日里惧怕这妇人惯了，虽说认定这一老一小是两个骗子，却也不敢多说半句，很快跑得远远地。
老道士见两人走开，阖上双眼，抬头不语。那妇人心里着急害怕，却又不敢催促，只得在一旁眼巴巴望着。过了片刻，老道士才低下头来，对妇人正色道：“我看夫人虽然虔心向善，却也逃不脱被妖气沾染。妖气浓厚，不出一月，夫人妖气入体，性命堪忧。贫道此前掐指一算，这股妖气不是来自他处，正是夫人府上！”
那妇人全身肥肉一抖，颤声道：“我家有妖精？”
老道士点了点头：“此股妖气媚惑无边，依贫道百年修行，看出乃是一只狐狸精。敢问夫人，近日府上可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出没？”
妇人连忙点头：“道长神机妙算！我家那没良心的近日纳了一房小妾，我一见她，便觉得此女妖气十足，万万不是什么好人。自从她到得我家，那没良心的就成日躲在她房里不肯出来，也不知被她用什么妖术给迷住了。今日得道长提点，才知果然是只狐狸精。”说着恨恨咬牙，“看我不打断她的脚，剪了她尾巴，拨了她的皮……”
莫游心道：“这婆娘可凶得很呢。“
老道士摇头道：“此妖道行高深，夫人不是她的对手。”
妇人忙道：“还望道长指教。”
老道士想了想，望住那妇人，正色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却要看夫人是否诚心除妖了？”
妇人想起那狐狸精不仅迷住自己男人，竟然还想毒害自己性命，心下又气又恨。此时听老道说有除妖之法，顿时大喜，急忙应道：“那是当然，我恨不得抽她筋拨她皮！”边说边撸起衣袖，将双手叉到腰上，一副不弄死那狐狸精绝不罢休的模样。
老道心里暗喜：“入套！”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如此，便好办了。”自怀中摸出一道黄符，“此乃贫道驱妖除魔的不二法宝——乾坤神符。此符看似平常，实乃老道潜心修行百年所悟，只要夫人将此符贴于床头，每日祷告，不出三日，此妖必定现出原形，法力全无。到时夫人只管前去捉拿！”
妇人看那黄符普普通通，并无特别，疑道：“真有如此灵验？”
老道淡淡一笑，轻捋胡须，一副高人风范：“我未见夫人，便能感知妖气。不是贫道狂妄，世间妖物，贫道没有拿不下来的。就如我这徒儿……”说着摸了摸莫游的脑袋，“十年前被千年妖物所侵，性命即将不保。也亏他福缘深厚，贫道恰好路过，出手便将妖物拿下，才救得他性命。夫人你看，此时他不也活得好好地么？徒儿，你说对吗？”
莫游心里暗骂：“老家伙又占我便宜。”却是很快点了点头。
妇人再无怀疑，欢喜道：“道长神通广大！再造之恩，没齿难忘！”说着就伸手去接那道黄符。
老道士有意无意将手一缩，没让妇人拿到黄符，却道：“出家人做法行善，本是分内之事。可是行游道人做法事，多半皆收馈赠；天下庙宇道观，多半皆受布施。夫人可知为何？”
妇人一怔，不知老道为甚忽然问起这个，想了想，实是不知，只得摇了摇头。
老道士正色道：“钱财于我等世外之人看来，皆如粪土。但世人皆爱财，爱财尤胜性命者不计其数。看一人是否虔心向善，只需看她是否舍得钱财。舍得钱财，便是舍得付出，有舍方才有得。如若一人只想得到，不肯付出，那终究空无一物，一事无成。庙宇道观接受布施，其实乃是考教世人是否舍得，是否有得道之大智慧。夫人可明白这一道理了？”
那妇人心里一门心思就是取了黄符收妖精，哪管这老道说的是真是假，只是不住点头：“若非道长提点，小女子原是不知。”
老道见她只是一味点头，心里着急，忍不住提醒道：“贫道将此符给了夫人，这便是贫道的舍，夫人的得了。”
那妇人大喜：“多谢道长。”说完伸手又来取符。
老道士皱了皱眉：“却不知，夫人有得，舍在何处？”
莫游心里也是着急：“这女人当真笨得可以。”
那妇人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忙从腰间摸出一块银子，大概四五两的模样，还有几块小碎银，大概一两不到。她先将大块银子收回腰间，看了老道士一眼，似觉不妥，于是将小碎银收起，将大块银子递给了老道士。说道：“还请道长笑纳。”
老道士看都不看一眼，只命莫游：“徒儿，既然这位善人如此虔心，你便收起银两，路上接济贫苦世人吧。”
莫游收起银两，心下暗骂：“这婆娘忒抠门，这点银子，只够小爷三天酒钱。”
待莫游收好银子，老道士才将那道黄符交给了妇女，叮嘱道：“此符贴于床头，待妖物现出原形之日，才可取下。切记切记！”
那妇人将黄符贴身收好，喜不自禁：“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看那狐狸精怎么个死法？”哪里顾得上理睬道士，急忙招呼远处两位轿夫，“快快快，回府，回府！”
莫游看着轿子行远，忽感衣领一紧，折头去看，见那老道士右手捉住自己衣领，左手却伸了出来，道：“拿来。”
“什么？”
“什么什么？银子！”
“我那份呢？”
老道怒斥道：“为师养活你十四五年，你现在反来讹我？”
莫游平日一大乐趣便是逗自己师傅，无论什么事总要拿来气他一气，见老道着急，他心里便高兴。此时见老道急得吹胡子瞪眼，于是摸出银子，递给老道士，笑呵呵道：“师傅，今天又去吃什么？”
老道接过银子，翻个白眼：“光知道吃，没点出息。”忽又嘿嘿一笑，咋了咋嘴皮，“大成府有座醉仙楼，里面的酒可是最好，今天我师徒二人就去尝一尝。”说完闭上眼睛，一副陶醉模样。
莫游年纪不大，但跟这老道行走江湖十四五年，早已练成一个小酒鬼，此时听到有美酒，也是喜不自禁：“好好好，喝他十七八碗。”
两人沿着官道向大庆府行进，走到半路，忽闻身后马蹄声响。折头去望，老远见到四五匹马朝这边飞奔而来。
莫游惊呼：“师傅，莫不是那婆娘识破了你的伎俩，现在命人来捉你？“
老道大惊失色，一张老脸吓得惨白，扯住莫游袖子，慌忙跳进路旁草堆里藏了起来。
转眼间，几匹马行得近了，两人趴在草堆里望出去，见是几个官兵骑了快马从面前飞驰而过，也没朝这边望上一眼。
老道长出口气，斜眼看了看莫游，低声道：“捉我？要捉也是两人一起捉，你是我徒弟，师傅被捉，你落得好么？”言语中颇有不快。
莫游被他察觉话里意味，只得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师傅，这些官兵行得如此匆忙，不知是去做什么呢？”
老道怪眼一翻：“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道？”
“我原想问也是白问。”
“我虽不知，但也可猜出五六分。”
“果真？”
“这些官兵不同平常，乃是京城来的捕快，我猜多半是来捉你这小反贼的。”老道笑呵呵说道。
师徒二人平日里最喜吵闹，莫游人小鬼大，口齿伶俐，又是小孩儿心气，从来不肯落了下风，就算自己没道理，也要编出道理来把老道说了下去。此时听老道说自己是小反贼，于是笑道：“小反贼若是被捉，第一个就把老反贼供了出去。小反贼豪气千云，被砍头也只是碗大个疤。老反贼胆小如鼠，没被砍头就要尿裤子。”
老道笑骂：“臭小子没大没小。”
“老家伙没小没大。”
两人一路吵闹，不知不觉就来到大成府外。大成府是南疆重镇，外依险峻山脉抵御南部各族，内扼两江交汇承四方过往，城墙修筑得高大结实，固若金汤。两人进了大成府，沿着马路径寻醉仙楼而去。
醉仙楼地处闹市，共三层，装潢大气，乃是大成府数一数二的酒楼。老道士带着莫游径直上了三楼，寻张靠窗桌子坐了。莫游望将出去，一片屋宇宅子鳞次栉比，道道炊烟悠然升起，映着远处绵延青山，不由赞叹一声：“好风光！”
老道要了酒菜，听莫游叫好，朝窗外望了望：“你一个小娃娃，又懂什么风光好不好。”
“你一个老家伙，那是很懂了？”
老道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轻声说道：“千尺飞瀑自天而下，如剑陡峰直入云霄，万丈古道穿山而过，七彩云霞足下缭绕。你说，是不是好风光？”
莫游听得呆了，过得片刻，捧腹大笑：“老家伙又吹牛皮，哈哈哈哈……”
老道也不争辩，将头转朝窗外，望着远处，怔怔出神。
莫游看他这幅痴痴模样，连忙止住笑声，问道：“师傅，你怎么了？”
老道头也不回，只淡淡说道：“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酒菜上桌，老道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放下酒杯，赞道：“好酒！只是让臭小子喝，便糟蹋了。”莫游听他这话，知他已回复平日模样。心想：“师傅定是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愿对我说罢了。”也不再问，回骂一句：“小爷号称酒圣，天下美酒，哪样没尝过？老家伙暴殄天物，可惜可惜。”言罢，同老道你一杯我一杯大喝起来。
酒过数巡，忽听得楼下有人高声叫道：“掌柜的，我们家小姐今日要在此待客，三楼的桌子，我们全包了。要快，小姐马上就到！”此人嗓门奇大，声音自一楼穿来，声势竟是丝毫不减。
相比之下，那掌柜的声音在三楼便听不清楚，也不知他说些什么，惹得来人破口大骂：“我们家小姐到你这里待客，那是给你面子，小姐高兴了，重重有赏，若是惹得我们家小姐不痛快……哼哼，就算把你这‘醉仙楼’砸了，你当是多难的事么？”
莫游猜测那掌柜的定是问了他家小姐来处，只听那人声音又大了不少，叫道：“兰府！”。莫游心想：“这兰府不知是什么来头，一个下人也这么威风。”望向老道，见他一杯接着一杯，对楼下事情竟似充耳不闻，于是问道：“师傅，这兰府是什么来头？”
老道白了他一眼：“不知。”
莫游讨个没趣，抬起酒来喝了，也就不再理睬。
酒杯才落桌，只见一个武师打扮的大汉自楼道口转出身来，后面跟着一个矮胖子。那矮胖子朝三楼客人连连作揖：“各位客官，在下是本店掌柜，这个这个……”说着回头望了望那大汉，被那大汉瞪了一眼，打个哆嗦，才又续道：“今日三楼桌子，有人包了，还请各位移座，到二楼……实在这个……实在是得罪了。”
在吃饭时候迫人移座，本是十分无礼的举动。有些客人脾气好，见那掌柜也是为人所迫，怕他为难，道几句“好说好说”，便走下楼去。掌柜弯腰赔笑，命人将那几桌客人的饭菜给端了下去。
有些脾气不好的，当场就破口大骂：“什么东西？”“******，让大爷移座？大爷吃得正高兴，凭什么让他啊？”那掌柜的全没脾气，仍是好说好劝。那大汉可不痛快了，走朝前面，捉住一个骂得正欢的客人，一把提了起来。
那客人身板不厚，但至少也有百来斤，被那大汉一提，竟似个婴儿一般，悬在半空，四肢乱拍，大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那大汉冷笑道：“是你说的啊。”言罢竟将那人从楼梯口扔到了二楼。
众人见大汉蛮横，又是练过拳脚功夫的，再不敢多说半句，纷纷跑下二楼。
那大汉四下一看，见一个邋遢老道和一个小孩儿竟然还在喝酒，全没移座的意思，顿时大怒，大踏步朝两人走去。老道先前似是喝得多了，没注意周遭情况，此时见一个魁梧大汉朝自己凶巴巴走过来，吓了一跳，连忙捉起拂尘，拉住莫游手：“快走快走。”手忙脚乱之下，将酒菜带落一些。
莫游甩脱他手，一双小眼恶狠狠瞪住大汉：“凭什么让他？”
老道怒道：“你还说！”扯住他手朝楼梯口走去，路过那大汉身前，不住弯腰赔笑：“得罪了，得罪了。”
那大汉冷哼一声，昂头挺胸，也不理他。
掌柜朝两人连连赔笑：“二楼请坐，二楼请坐，酒菜随后送到，随后送到。”
莫游瞪了掌柜一眼：“你就怕他砸你店子，就不怕小爷砸你店子？”
那掌柜听这小孩儿恐吓，虽知对方多半是胡乱撒气，真要让他砸店，一个小孩儿又有多大本事？却因自己理亏，又一向将这酒楼视若性命，于是忙道：“小爷请二楼就座，酒水算在小人头上，算在小人头上。”
老道将莫游扯到二楼坐了，端起酒杯又喝了起来，连赞“好酒！”竟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莫游气鼓鼓道：“没出息。”老道也不理他，自顾自喝酒。
莫游心里有气，再也喝不下去，夹几筷菜吃了，抬头一看，恰好见到一个蓝衣少女走上楼来。这少女十四五岁，与莫游差不多年纪，腰间挂了一口蓝色宝剑，衬得她英姿勃勃，莫游眼睛不禁在她身上多停了片刻。谁想那少女年纪不大，脾气却是不小，见一个衣着破旧的小孩儿望住自己，眼睛一瞪，厉声喝道：“看什么看？”
也怪莫游倒霉，这位少女神采奕奕，她一上楼，望过去的食客实非少数。却不知为何，她一眼便看到了莫游。
莫游左右一望，方知那少女喝骂的是自己，他本来憋了一肚子气，于是站起身来，手指少女脸蛋，似是发现什么有趣东西，奇道：“咦？好大一颗老鼠屎。”
原来那少女下唇偏右位置生着一颗痣，也不算大，加上她本来姿色出众，这颗小痣反倒衬得她更加鲜活。可是天下女子，无不期望自己肌肤晶莹洁净，一尘不染，她皮肤本来不差，可是天生唇角带痣，旁人不说，她却深以为憾。心想若不是这颗痣，自己便要好看不知多少。
此时，听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儿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言“好大一颗老鼠屎”，少女先是一愣，待回过神来，顿时怒不可遏，抽出腰间长剑，就朝莫游冲了过来。
莫游逞了口舌之快，见那少女拔剑朝自己冲来，脚下步履轻盈，显然是练过功夫的，心下不由害怕，嘴上却不肯输：“看得越发真切了，好大一颗！”说完捉起桌上酒壶，朝那少女扔了过去，自己藏到了老道身后。
少女让开酒壶，小脸早已气得通红，跑到近前，对老道喝道：“你让开。”
老道忙道：“是是是。”说完起身朝旁一让。
莫游大急：“老家伙，你不顾徒儿性命了吗？”
少女冷笑道：“今日叫你命丧本小姐剑下。”说完挺剑朝莫游胸口刺来。
莫游急忙朝旁一让，抓住老道衣袖，将头从老道身侧探出，扮个鬼脸，笑道：“刺不中！”
少女大怒，将宝剑朝他探出的脸上刺去。莫游将头缩回老道身后，叫道：“还是刺不中！”
少女气急，大声骂道：“臭道士，你再不让得远远地，本小姐连你一块儿刺死！”
老道忙道：“是是是，姑娘息怒，姑娘息怒。”说完朝左边踏出四五步。莫游紧跟在他身后，也朝左边踏出四五步。
那少女见老道虽是唯唯诺诺，实是有心维护，也不多言，将宝剑竖立，左手食中两指横搭剑上，轻喝一声：“寒霜真气！”说罢将两指由下而上在剑身一抹，只见宝剑瞬时笼罩上了一层薄霜，晶莹透亮。
老道一直左右避让，赔礼道歉，此时听少女念出“寒霜真气”四字，浑浊老眼忽地一亮，却是一闪即过，气势反倒更弱了。他捉住莫游右手，忙不迭对那少女赔罪：“姑娘恕罪，姑娘恕罪。”说完便朝楼梯口快步走去。
那少女岂肯罢休，将宝剑朝莫游后背直直刺去，一边叫道：“本小姐面前，岂是你想走便走的？”此番剑势，比之先前不知快出多少倍，宝剑裹寒霜，莫游只感后心一凉，心道：“小爷今天命丧于此！”
忽然胸前一窒，脚下踏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身体猛地朝前荡出几步。那少女剑力不续，这一剑便刺得空了。莫游心下奇怪：“怎的身子没来由地往前窜？定是老家伙使的鬼！”朝老道望去，见他一脸惶恐，不住催促道：“快走快走。”又觉不像，“老家伙若有这本事，还用带着我四处招摇撞骗？”环视左右，心里猜测：“定是有高人相助。”
那少女一剑刺得空了，心下愕然：“我这一剑用上了寒霜真气，莫说一般人，便是普通修真之士，也没那么容易躲过！”她心里一怯，那老道便领着莫游跑到了楼下。少女跑到窗前张望，见两人朝东边仓惶跑去。眼见那老道慌不择路，竟然不小心跌了一跤。心想：“谅这邋遢老道也没这本事。那小孩儿……”想到莫游，不禁冷哼一声，“一个混小子，又能有什么本事了？满嘴胡言乱语，让本小姐捉到，要你好看！”
先前那嗓门奇大的汉子从三楼走了下来，见到蓝衣少女，立刻走上前来，恭恭敬敬道：“小姐，三楼桌子都预备好了，酒菜随时都可上桌！”
少女没好气道：“知道了！”心里却还想着自己刺空的那一剑，委实不得其解。心想：“等师傅来了，一问便知。”
老道扯住莫游仓惶而逃，不小心跌了一跤，惹得路人尽皆嘲笑。
莫游只感面上无光，止住脚步，对老道说：“不要跑了，她又没追来！”
老道回头望了望，确见无人追来，这才停下脚步，抚胸长喘：“那女娃娃厉害得很，吓死我了。”又责怪莫游：“都怪你话多！我叮嘱过你多次：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你怎的总是记不住？”
“小爷只是望她两眼，她便出言喝骂，当自己是仙女么？看不得么？若不是小爷恰好看到，她便是将脸摆到我面前，我也不看一眼。”
老道怒斥道：“你还说！若不是老道眼疾手快，今日师徒二人命丧此地。”
“师傅，这次你可错了！”莫游摇了摇头，“明明是有高人相助，我师徒二人才得以逃脱的。”
老道眼一翻，鼻子吹了口气：“又在胡言乱语，哪里又有什么高人了？”
“你喝多了酒，便没察觉。我可是清清楚楚……”莫游说着，上蹿下跳比划起当时情景，“你捉住我手，那臭小娘的剑就快刺中我背心了，当时情况真是万分危急。说时迟，那时快，我脚下踏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猛地朝前窜出几步，这才躲过了那一剑。你说，这不是有高人相助，那是什么？”想了想，又道，“我看多半是修真悟道的世外高人。”
见老道没说话，莫游又问他：“师傅，我听说修真悟道之士，腾云驾雾，御剑而行，呼风唤雨，引九天雷电，法力无边。这些可是真的？”
“什么修真悟道，都是无知世人胡编乱造。为师便是世外高人，你可见我腾云驾雾啊？”
莫游撇了撇嘴：“你这是自封的，只能用来招摇撞骗。那些真正的修真之士，身怀异术，降妖除魔，哪像你这般没用了？”
“便是练成了那些法术，也未必有用。”
“你练不成，自然这么说了，其实心里不知多想呢。”
老道想了想，问莫游：“若你有了这些本事，你要做什么？”
莫游摆个举剑朝天的姿势，朗声道：“除尽天下妖魔鬼怪！”
老道又追问他：“然后呢？”
莫游一愣：“然后……然后……”他虽自小游历江湖，但毕竟年岁尚小，平日里听人说起修真之士，除了斩妖除魔，多半还是斩妖除魔，一时倒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好做，于是只得说道，“你当妖魔鬼怪除得尽的么？”
老道哈哈大笑：“哪怕妖魔鬼怪除之不尽，总不能时时刻刻斩妖除魔吧？除此之外无事可做，那些法术练来何用？”
莫游眼珠一转，回道：“闲暇时候游走天地之间，何等逍遥快活？”
“我师徒二人游走江湖十余年，不也逍遥快活？”
莫游一时语窒，只觉这老家伙今天怎的如此计较？平日里自己与他吵闹，哪怕偶尔说不过他，胡乱搪塞一通也就过去了，心想此番可不能输了给他。想了想，于是说道：“学了本事在身，哪怕再无用，起码可以自保！”说着看了看老道，只见他呆呆望住自己，似是心有所触，于是又道：“先前遇到那臭小娘，凶巴巴的要取我性命，若不是有高人相救，今日小爷小命不保，但若我有几分法术……或者师傅有几分法术，起码可以保得命在。师傅你想啊，这世上凶恶之人不计其数，却不是时时都有运气，能有高人相救的。倘若下次再遇到恶人，一剑刺死了我，师傅你便没徒弟了。”说完看着老道，见他怔怔出神，显是无话可说，顿时得意洋洋。
老道听了他话，默不作声，过了片刻，这才说道：“我们走吧。”
“去哪里？”
老道迈开脚步：“大成府呆不住了，我们连夜北上吧。”
莫游指住老道哈哈大笑：“我知道了，你定是怕了那臭小娘。”
老道不说话，只是闷头走路。莫游无计可施，只得跟在他身后，不住将那些修真之人的奇闻轶事添油加醋说上一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