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白失踪的那天下午，老师讲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安白的影子在晃来晃去，还有那个高个学姐的身影，接着，岩峰也钻进了我的脑海，三个人像坏了的电视里重叠的影像，声音杂乱地混着，弄得我脑袋总是晕乎乎的。今天是星期五，没有晚自习，我和岩峰可以趁天黑之前去安白家，时间很充裕。
可等到我们背着书包并肩往安白家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半了，因为临近期末，老师宣布从这周起星期五也要上晚自习，当时我情不自禁地向后看了岩峰一眼，没想到一下子就和岩峰的视线相对了——那么冷静的、淡然的视线，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神态，那两束X射线一样的目光，几乎总会让我心惊肉跳。
“你去过安白家吧？”岩峰打破了一路的寂静。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矮过，因为一和他走在一起，脑子里那个学姐的身影就更加清晰了。
“她家里只有她妈妈一个人吗？”
“嗯。”岩峰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的清香味，我死死地盯着地面，地上被路灯照出一个接一个的、逐个变小的惨白圆形，像路面上被人烫伤的疤。
问过这几句之后，岩峰没再说话，我也没说话，眼见离安白住的家属院越来越近，我的脑子里的高个学姐的身影早已消失了，一团粘稠的、灰糊糊的东西在我的胃里蠕动、拉扯，总是想要呕出来，但我知道我不是真的要呕吐，而是莫名的恐惧在作怪，这股恐惧在我的耳边轻轻地低语：“别去，今天不能去。”我只好一直拼命地咽唾沫，好把恶心感压下去。
黑漆漆的家属院里连一盏灯都没有，这其实很正常，这样的老院都没有路灯，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亮，这些光亮被不同的窗帘隔着，散发出一股神秘的、陈旧的、诡异的色彩——一户人家的窗帘是小碎花的，里面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他们可能刚刚吃过饭，正在收拾碗筷；一户人家的窗帘是白色的，里面的光闪烁不定，那是电视机的光线，可能有一两个人正慵懒地躺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换着频道；一户人家的窗帘是暗红色的，而光线是聚集后慢慢发散的黄色的光，那是台灯的光线，可能有一个正在上学的女孩子，正在床边的台灯下看小说……每户人家都不同，每户人家都是一个秘密。
我走得一惊一乍的，一会儿看到漆黑的地上好像有一只猫窜过，一会儿好像看到安白纸娃娃一样的身影就站在余光中的灌木丛中，可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我没有注意在身边的岩峰是什么表情，在那样担惊受怕的情绪中，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想得这么多、为什么老用余光看东西。终于走到了安白家的楼门口，我惊讶地发现这栋楼不知什么时候安上了声控灯，上次晚上来安白家的时候，楼道里可是漆黑一片的，这样倒好了，上楼的时候不用那么心惊肉跳的了。正这么想着，岩峰忽然说：“刚刚有人上去过。”我一怔，他指着楼道的窗户说：“你看。”一股恶寒直窜上我的脊梁骨，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头发一根根地全立起来了——从一楼到四楼，声控灯全亮着，这说明有人刚刚上了四楼，而安白家就住在四楼。虽然住在四楼的还有另外一家，但我现在脑海中唯一的画面就是——安白的妈妈，那个高得几乎可以顶到天花板的怪异的女人，头发蓬乱，病恹恹地慢慢走向四楼，声控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这个时候，一楼的灯光灭了，紧接着，二楼的、三楼的，最后四楼的灯光都灭了，那一刻，好像整个楼房顿时陷入了死寂，好像是从来都没有人住过一般。
我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耳边的声音催得更紧了：“快走！今天不能上去！”安白今天没来上课、张胡二人也没有来、进家属院时怪异紧迫的感觉、还有刚才让人心惊肉跳的声控灯，这些好像都在暗示着让我立刻转头回家。
“也许是安白回来了。”岩峰说。
我突然释怀了，可是心里的某处又扭动了一下。“不是安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脑海里的声音说。但我也不确定刚才到了四楼的人是不是安白，如果是安白，那么我就可以放心了，今天的任务也就圆满完成了。
“上去看看吧。”岩峰向前走了两步，回头叫我。“今天……还是别去了吧……”我有点慌，这样的话脱口而出。“为什么？”岩峰的脸很白，在黑夜中显得几近苍白。“我……我有点不舒服……”这话倒也不假，我感到恶心、胸闷，全身跟被人捆住了一样的僵硬。“这样吧，你在下面等我，我上去看看。”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平静而柔和，我不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是算了吧……”说实话，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下面，我更害怕，“我们明天再来吧，明天星期六，我们可以白天来。”岩峰说：“既然都来了，就上去看看，省得明天再跑一趟。你害怕？”“我……”我搜肠刮肚找了半天也没找出该接什么话，我其实并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安白和我是好朋友，我是不可能怕她的，不然我也不会来找她；她家我也去过无数次了，除了第一次惊惶之外，接下来就没有什么感觉了；夜晚的家属院不都是这个样吗？我家那边到了晚上也是黑漆漆的；安白的妈妈虽然形象可怕，可是只是个病人而已，我为什么一想到她会这么害怕呢？接着，我突然想到我为什么这么恐惧的原因了！
安白妈妈的病很严重，一般情况下都是卧床不起的，即使是在比较好的情况下，也必须有人搀扶才能行走，而且还走得颤颤巍巍，几乎随时要摔倒。如果刚才上楼的不是安白，那她妈妈是怎么一个人上的四楼呢？
“黎月？”岩峰叫我，我一哆嗦，从千万的思绪中瞬间惊醒。他说：“你就在这等我，我上去看看，很快就下来。”接着，他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就进了楼洞。“岩峰！”我焦急地压低声音喊——奇怪，我们又不是做贼，我为什么要压低声音呢？我是怕谁听到呢？
岩峰脚步轻盈地上了一楼的几个小台阶，接着一转弯上了二楼，我退后几步望着楼栋的窗户，看到岩峰背着书包，很快就上了好几层，声控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直到四楼的灯光亮起，我即使踮着脚也看不到他了。接下来，声控灯又从一楼一个接一个地灭掉了，整个楼房又变得死气沉沉，黑压压地盘踞在我的胸口。
我看了看表，距离岩峰上楼已经过去5分钟了，这座楼的灯再也没有亮起，岩峰像一只跳进沼泽里的猫，杳无音讯。我一个人站在楼下，不时转动着脑袋看看旁边的树丛、远处的小路，总觉得会突然有什么东西冒出来吓我一跳，或者有什么东西慢慢地飘出来，紧紧地跟着我。已经快10点了，窗口的灯光越来越少了，一个个的楼门像张大的嘴巴，静静地等待着猎物或客人，我想这栋楼如果是有表情的，那么它不是在愤怒地狂吼，就是在悲伤地呐喊，要么是绝望地痛苦，但绝不会是开怀地大笑。
我看了看表，差5分10点，我心头一紧，一股尿意窜上来。岩峰一定出事了！他可能被关起来了、或者晕倒了、或者受伤了、或者……不会的，他不是一般的男生，他那么聪明有主见，一定会保护自己的。
突然，我想哭。有人在盯着我。她就在我背后，甚至我还能听见她浅浅的呼吸声，还有她几乎要挨着我的衣服的摩擦声，我甚至确信如果我稍微把头转一下，就能看见她的肩膀。但我不敢回头看，我咬着牙，紧紧地憋住尿意，背后就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爬，额头上的汗珠慢慢地淌下来，后脖子就跟不断地被人吹凉气一样，汗毛全立着。接下来她会怎么做？依然这么直直地站在我身后盯着我看？还是会开始嘤嘤地哭泣？还是会突然消失，在我左顾右盼之际，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是会伸出皮包骨头的双手，牢牢地抓住我？
“她闻到你就会抓你。”我的脑子里突然映入了那张笔记本纸上的字。
“她闻到你就会抓你。”现在是我脑子里的声音在重复。
岩峰会被抓的！我在心中大叫，忘了恐惧，忘了顾虑，迈出腿就往楼上冲。第一次去安白家，安白在笔记本上这样警告我，当时把我几乎吓了个半死，但是她母亲出现之后，也并没有对我有什么攻击性的行为，后来安白告诉我，那是因为我和她经常在一起，她母亲对我的气味已经很熟悉了，后来几次去她家，安白的母亲都没有出现，安白告诉我说，她母亲的病情变重了，连喝药都不能出来喝了。
一边想着，转眼已经到了四楼，出乎我意料的是，安白家的门是虚掩的。这更让我心惊——既然门是虚掩的，岩峰为什么没有出来？里面漆黑一片，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我轻轻推开了一些，一股我熟悉的老木头味儿和淡淡的烧焦味儿立刻爬上了我的鼻尖，我又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屏息聆听，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只听见我自己的太阳穴敲打着耳膜“咚咚“的声音。
“岩峰……”我压低声音叫，但因为害怕产生的颤抖和口干产生的沙哑，这声音恐怕只有我自己能听得到。“岩峰……”我又稍微提高了一些，弯腰把身子探了进去，声控灯灭了，照进屋子里的唯一光源消失了，我完全陷入黑暗当中，却不敢发出声响把声控灯踩亮，毕竟现在我大半个身子已经进屋了，任何响动都有可能惊动安白的妈妈。我摸到了门边的柜子，就先蹲下来让眼睛适应一下黑暗，其实即使是黑暗我也清楚安白家的布局和路线，但因为不知道岩峰的情况和安白妈妈的状态，心里始终都在惊惶和恐惧。现在我几乎已经可以很肯定岩峰已经被她抓住，缩在一个箱子里或者绑在床上，甚至更糟，不然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这时候我更加担心，如果连岩峰那么聪明的人都没逃过，我一旦被发现了，也是难逃一劫，虽然她熟悉我的气味，但是她现在是混乱和不清醒的状态，谁知道她能不能认出我呢？而且，现在还不能确定安白到底在不在家，也许被发病的妈妈弄伤了或者被关起来了。
“啪嗒”“啪嗒”，黑暗中响起了脚步声，但不是岩峰的，因为这是拖鞋的声音。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移动过来，那就是安白的妈妈，她蓬乱的头发被窗外微弱的夜色打上了一层清冷的蓝光，因为久卧和身材的缘故，她有严重的驼背。她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因为她双目失明，所以在我看来，她是在闻什么。她在闻什么？难道岩峰还没有被抓住，只是藏在了这个家的某个地方？难道是发现我了，在寻找我的气味的来源？眼见她摇摇晃晃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虽然门口近在咫尺，我偏偏双腿发软，一寸都挪不动。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我的口鼻！我吓得几乎要喊出来，脑袋嗡地一下，心里只想：“完了完了！刚才楼下那个东西！”可是又觉得不对劲，捂住我口鼻的这只手是暖的，而且不像是女人的手，接着，我的胳膊被轻轻地捏了两下，我立刻明白了，是岩峰！那一刻心里真的高兴极了！放心和兴奋的心情将恐惧抵消了一大半，身体马上就能动了，脑袋也清醒了，岩峰和我要想不被安白的妈妈发现，就得这样掩着呼吸才行！过了一会儿，她又慢慢地向里屋移去了。我和岩峰等到完全没有动静了，才小心翼翼地朝着门口挪过去，因为安白妈妈的耳朵很灵，非常轻微的动静也会让她听见。
我们慢慢站起来，弯着腰正要钻出门去，突然听见从里屋传来很利索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朝我们追来，转眼就到了我们身后，我俩不禁回头一看，这一看差点让我昏死过去——安白的妈妈圆瞪着残缺的双眼，没有戴口罩的“嘴部”和安白一样平平展展、光无一物，她弯着腰，像一只野兽一样四肢着地，圆睁的大大的双眼与其说是“盯着”我们，还不如说是“发呆”，那是疯子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的、没有感情思想的、发痴发狂的双眼。她冲我们一伸手，抓住了岩峰的衣襟边，我终于“啊”地尖叫一声，把我整晚的恐惧全部喊出来了，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我竭尽全力地喊，控制不住地喊，好像这样才可以让我支撑着不晕倒。岩峰挣脱了她的手，拉着我就往楼下冲，我从四楼喊到一楼，到了外面，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安白的妈妈没有跟下来，四楼的声控灯第一个灭了，接着直到一楼也恢复漆黑。岩峰也在我身边坐下，给了我一张面巾纸，说：“擦擦。”我没反应过来——说实话，那时候我连岩峰是谁都没有意识，我还没有从刚才的巨大的恐怖当中恢复过来，我身在何处、我是谁、他是谁，都不知道了。
岩峰拿起面巾纸，在我的脸上擦拭，这时候我才缓慢地意识到，我的脸上有眼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的。我木然地想把面巾纸接过来自己擦，结果发现胳膊像面条一样软，手抖得根本就接不住面巾纸。岩峰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也在抖，但至少比我的要温暖许多，我们在地上坐了有半个多小时才站起来，很慢很慢地走出家属院，他打的送我回家，然后自己才回去。
我的嗓子第二天完全不能发声，浑身酸痛，还发了高烧，请了一天假，第三天上学的时候同桌告诉我，岩峰那天也请假了。
安白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我25岁的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