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尖利的电话铃声把我震醒，我心里一阵发紧，第一直觉就是公司有什么突发qing况，要我马上过去，脑海里迅速闪过地铁、人群喧喧嚷嚷的画面，一层燥热窜上来。“喂？”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别显得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是黎月吗？”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我登时完全清醒了，问：“我是黎月，您是哪位？”“我是徐文丽。还记得我吗？”我的心脏一定是停跳了几秒，然后像是被人掐住脖子几乎快要断气的之后对方突然松手一样，血液淤积了一脑子，胀得隐隐作痛，太阳穴“咚咚”地敲个不停。
“咱们大学最近有个校友会，你有兴趣参加吗？”徐文丽平板单调的声音缓缓地传过来。
“没有。”我冷淡地说完这两个字，然后立刻按掉了电话。我呆呆地坐在床边，就跟好端端地睡在舒服的被窝里的孩子，突然被人拽起来“啪啪”扇了两个巴掌一样，又是恼怒又是委屈。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里，就住着那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而且她将一直存在。就像你扔在壁橱深处的讨厌的脏衣服，也许你一年或两年都不会见到它们，但是你偶尔——当你扫地或者洗衣服的时候——心里却知道，它们始终都会站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陪着你，保持着那样的形状、那样的颜色，默默地在这个房间和你一起呼吸着空气、在漆黑的夜晚里悄悄地窥视你，直到你死。
我咬住嘴唇，突然一阵恶心，跑到马桶边上一阵干呕，直呕得我眼冒金星。我打开浴缸的水阀，回房间拿了件浴袍，走进浴室，水已经放了一半了，我剥掉内裤，在浴缸里躺下，水立刻漫过了我胸部以下的身体，透过清水，我的双腿的皮肤显得细腻又光滑，我就像注视着别人的腿一样注视着它们。我把身体往下滑了滑，使自己只露出水面一个脑袋，其他部分的全都包裹在水里——全都被保护起来。
“她闻到你就会抓你。”一阵像低语般的细碎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我睁开眼睛，在浴室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现在浴室里全是雾气，门和窗都紧紧地关着，就像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世界——“一个毒气室。”一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说道。“闭嘴。”我在脑子里骂道。近几年来我经常有这样的状态——端着易碎的盘子或杯子时，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一定要小心，可别摔了。”但是马上就会从脑海里蹦出一个声音说：“摔碎它！把它摔得稀巴烂！”；去庙里祈祷，第一个念头是希望自己所爱的亲人朋友健康顺利，但是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就恶狠狠地说道：“希望大家都去死！”为了抵抗这样奇怪的“另一个自己”，每当这样邪恶的声音出现时，我就会命令她停下，或者骂她。最近这段时间里，这样的情况似乎更严重了，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可不想我的下辈子要在精神病院里度过。
“她闻到你就会抓你。”这句话是在哪儿听到过的来着？电影里？小说里？大学？
安白——就像电影开头的字幕一样，在漆黑的幕布上浮现了两个白色的大大的字体。
安白昨天来过。是的，就在这儿，就站在浴缸的前面，照在镜子里。我还感受到了她衣摆在我胳膊上细微的摩擦，还看到了她“嘴里”无数的鲜血腐肉和蛆虫乱舞……那不是梦，晕倒时撞在马桶上的淤青还在膝盖上。一股压力涌上心头，是水压的关系吗？我坐直了身子，深呼了一口气。白天的浴室和晚上的浴室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样子：白天的光线带着淡淡的黄，使空间显得很小，空气里也都是温暖舒适的味道；到了晚上，唯一的光源是节能灯的白光，带着一层青色，使空间一下子拉大，显得空旷冷清，各种化妆品和洗浴用具都罩上了一层青灰色，泛着冷光，就像被浇铸了铁一样，显得硬邦邦的。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吗？如果安白是鬼，那么安白就不是失踪，而是死亡了；如果安白死了，那么她是怎么死的，她被葬在哪里；如果她的鬼魂昨晚真的来找过我，那么她是有话要说吗？只是因为阴阳两界相隔，无法自由传达心意？想了一会儿，又觉得疲惫——这么多的疑问要一一解开，是不能凭借我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做到的，如果这么一直想下去，我非疯了不可。还是让事情都过去吧，鬼魂也好，噩梦也好，只要不再出现，还是什么都别管，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吧。虽然在公司刚刚过了试用期，但是复杂纷乱的人际关系总让我应接不暇，感到力不从心，其实，每天的工作任务并没有什么累人的地方，最累人的就是这些无形的人情世故，没有规则、无法预料。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脆弱无助、没人注意的小纸船，奋力漂浮在茫茫的大海上，极力想要掌握航向，却总被海浪和大风掀翻；即使遇上风和日丽的日子，却也总有几只想捣乱的海鸥，你啄一口我啄一口，将我摆布得晕头转向。
我朝镜子上看了一眼，想看看可怜的自己——没有才能，也没有长相，连身材和皮肤也算不上标准，突然，一阵恶心从胃里顶上来，在我意识到看到的东西之前，嘴边已经尝到了咸味儿——镜子上全是雾气，除了昨晚安白出现过的位置——上面有一个歪歪扭扭的“鑫”字，我带着惊恐眼泪的脸印在“鑫”字的后面，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自从我和安白正面反抗过张晓斌和胡伟鑫之后，我和安白的处境开始慢慢地发生变化——安白身边的嘲笑和恶作剧明显减少了，而我却开始在桌洞里发现死老鼠，在自习课上被人扔纸团和粉笔头，到最后自行车也开始三天两头地被人扎带。白天被扎带还好，我推着车子找修车摊补好就行，但是要命的是晚上被扎，就只能推着车走回家了，通常走到家里时都快10点了。每当妈妈问起我怎么回事，我都借口说是老师又在晚自习补课了，还拖堂。我是一个很害怕和人起冲突的人，我不喜欢失控发怒的自己、不喜欢别人因为自己受伤、不喜欢别人因此恨我，因此虽然生气，但我一直都在祈祷这种情况可以慢慢消失，祈祷从哪一天开始，我的车子再也没人理会了，我又可以像以前一样过着不被打搅的生活。
中午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是最难熬的，我想着今天中午可能还要修胎，脑海中出现了我那辆绿色自行车瘫软的车胎，可怜兮兮地在车棚等着我。“抓住他们。”一个声音轻轻捏着我的耳朵说。我的心里突然狂跳起来——抓住他们，朝他们一头撞过去也好、朝他们扔砖头也好、和他们打一架也好，不管怎么样，我要抓住他们，我要看看他们的样子——“看看他们受伤的样子。”那个声音又阴仄仄地说。老师拖堂了，我的手心里全是汗，像一个马上就要演讲的人，既希望赶紧轮到自己上台，又希望上一个演讲的人讲得慢一点，好让我再准备准备。“抓住他们！让他们受伤！”那个声音反复说着。“别说了！”我在心里默念。
我不动声色地第一个走出教室，往车棚走去时，我的心情突然很平静，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背着书包像往常一样走在路上，我想，如果我的手里握着一把刀，就是一个十足的杀人惯犯了。我藏在车棚管理员的小屋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辆绿色的26型号的“公主车”，四周很安静，我的呼吸声撞到砖墙的边缘，反弹回来，异常的清晰，而且莫名地带给我一种安全感。不一会儿，胡伟鑫和几个男生成群结队地走进来了，我的心又开始狂跳，听着自己变得急促的呼吸声，脑子里的声音说：“你生气了，你要发怒了。”这次我没有制止她。
几个人径直走到我的车子旁边，张晓斌不在，有一个高个儿的男生，我知道那是其他班的学生，他们一下课就混在一起，好像叫孙佳男。他们嘻嘻哈哈地大声议论着，有的一边说话一边不时地在我的车子的挡泥板上踢两脚，还有的直接坐上了车座，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猥琐地大笑。我的心情就好像一个妈妈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负、被人蹂躏，两眼直冒火，脑子里嗡嗡乱响，脸胀得又热又痛。只见胡伟鑫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指头那么长的粗针，蹲下来“哧”地一声就扎进了后轱辘。
“你们干嘛！”我大吼了一声，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从埋伏已久的草丛里跳出来，吼声在车棚里显得格外响亮。我瞪着他们，双眼发热，热血直往天灵盖上顶，简直要爆裂了。
“我靠！快跑！哈哈！”几个人被吓了一跳又立刻嘻嘻哈哈地挤成一团，朝车棚的另一个门跑去。没有爸爸妈妈、没有老师、没有喜爱的东西、没有车棚、没有地球，甚至连自己也没有了，我的世界里只有眼前的这几个目标，脑子的那个声音大声叫道：“抓住他们！让他们受伤！”我发疯一样地冲过去，大吼：“别走！！！回来！！！”胡伟鑫也挤在他们中间跑着，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笑，边跑边往地上唾了一口。“追上他们！撕碎他们！”另一个我在脑海中高叫着，我眼前的景象变得色彩浓重起来了，在我发怒的时候，眼前的色彩总会变得异常浓重甚至绚丽，有一点像中暑前的感觉——天空越发的白，人们的衣服红的红、蓝的蓝，像冲进了一幅水彩画里。
突然，这团人一个接一个地停下来了，像动画片里追赶着杰瑞的汤姆突然撞见了大狗。车棚里刚才的喧闹嘈杂顿时消失了，好像霎时间变成了殡仪馆。这些男生像生怕被装进水晶棺材里的僵尸，一步步往后退，惊恐的双眼紧盯着门外。
安白的身影慢慢移进我的视线，她面着那些男生，挺直着身子，双手垂着，缓步走进车棚。就像三伏天里一头钻进凉爽的空调屋，我感到一股冰凉顺着脊柱直淌下来，脑子也立刻清醒了。刚才的愤怒也随着这彻骨的冰凉消散殆尽，回想起刚才脑子快要胀爆、双眼像烧热驴子的炉孔的感受，还有眼前那瞬时间绚丽鲜艳的画面，只觉得如梦如幻。
“安白……”我叫了一声，声带还有些颤抖。安白的眼睛朝我转动过来，发亮的眼睛珠子盯在我的身上，我能看出安白面对我的时候，脸上不为人所察觉的一些柔和的线条——我们是同类，这样的表情只有我才能看到。这样对峙了一会儿，车棚外面慢慢嘈杂起来了，我意识到大批放学的学生马上就要涌进车棚了，对安白说道：“我们走吧，别管他们了。”安白看了我一会儿，只这一会儿的停顿我就知道她在说：“就这样放了他们？”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只见她伸出右手，慢慢指向胡伟鑫。胡伟鑫对这个姿势再了解不过了，当然了，他比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那天晚上之后，他和张晓斌请了3天的病假，我能想象得出当他俩终于可以恢复行动时，双脚发软、浑身战栗，吓得几乎要尿裤子（也许已经尿了），抱在一起走回家的情形。不过我认为，那是他们应得的。
胡伟鑫杀猪一样地惨叫一声，扭头就朝我边的门跑来，可是还没跑几步，他就像一根门柱子一样，脸朝下，直挺挺地倒下了。安白的手指始终停在他身上，直到他倒下了，才慢慢放下来，剩下的男生呆若木鸡，直到我们离开，他们还站在那里。据说胡伟鑫后来被送到校医室，灌了好几瓶藿香正气水，才稍微醒转过来，可是却怎么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摔倒的。
我又闻到那股烧焦的味道，这次我确信那是从安白的手指头上传过来的。
安白朝我走过来，我却不由得紧张了一下——她的脚步太轻太稳了，不看她的脚，我会以为她是站在滑板上过来的。她的双眼紧紧地注视着我，虽然比以前柔和了许多，但是那眼神太单纯明亮了，彷佛要穿过我的身体，观察我的内心、探寻我的大脑。等她走近，我发现这个女孩脑门上的刘海竟湿了，一种亲切感涌来，一直以来，安白总是那么另类古怪，但是这几缕汗湿的头发，让我第一次感到安白身上活生生的气息。“天太热了吗？还是使用那种能量时很累？”我不禁想，接着冲她笑了笑，说：“安白，谢谢你。”这时我才发现，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向安白道谢了。
“安白，其实你不用这样，你现在不要做这种引人注意的事，等他们有了新的目标和兴趣，就不会对我使坏了。”我推车子，和安白走在路上。
安白轻轻拉住我的胳膊，我微微一惊，随即松开抓住车把的手，让安白拿着。安白的手很凉，她细腻柔滑的指腹在我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朋友”。我心中一暖，冲她点点头，咧开嘴笑着：“对，我们是朋友。”
安白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晶亮的光芒从刘海下面闪跃出来。她注定一生都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但是现在我知道她在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