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体内的两块寒冰琥珀互相剧烈的撞击着，竟有水火不容之势。我所到之处的画面一幕幕的变幻着，这时候的何翩翩，对待慕四洺不再是之前那般柔情蜜意。一副无波无澜的脸容鲜于表情，甚至于吝啬舍给任何一个人一句话。
我看见何翩翩的内心,她心中如恬静的湖面，她把自己冰封起来，不想受到外边的人事物打扰。心里唯一存在的是，竹林中与她携手抚琴的慕四洺。她把自己的心锁在一座小小阁楼中。
我现在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繁华，飘渺宫中载歌载舞。美艳的歌姬皆为了慕四洺一人，何翩翩一人来到飘渺宫中被慕四洺呼唤做他宫殿里其中一名歌姬。因此，大殿时常出现诡异的一副画面。那就是何翩翩的琴声。她的琴声与整个宫殿里的歌舞都格格不入。
琴声所响之处，乐曲当中的节奏起伏皆消失。没有一个舞姬可以按照她的琴声起舞。所以，每当何翩翩琴声响起，所有舞姬都停下她们曼妙的脚步对她怒目而视。然而，她对这些怨怒的目光视而不见，依旧抚出一首又一首死气沉沉的曲子。
我知道这是何翩翩原本琴心，只是在了无波澜的琴心中平白增添一笔寻死的笔画。
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斗争。何况她们斗争的男人是一个翩翩佳公子，不可否认慕四洺的面容能让天地失色，他的若有若无笑容能俘虏人心。他养的歌姬们眼见每当何翩翩琴声响起慕四洺便会沉溺其中，看向何翩翩的目光更发怨恨恶毒。
何翩翩和慕四洺第一个孩儿，夭折在初夏时艳阳普照的一天。
如往日一般，何翩翩抱着古琴来回在飘渺宫中交错的楼阁之上。与平日不同的是，她看见楼梯上的地面被阳光反射的闪闪发亮。她的眸光闪了闪，唇边抿起一抹轻烟般的微笑……
画面快速闪过，回到了净慧师太临死前交代她的种种那个时刻，她被净慧师太握紧了手。她面无表情看着垂死的师太，陪伴她多年如娘亲一般的师太。净慧师太扯着沙哑的嗓子交代她上飘渺宫寻找宫主慕四洺，她点头说了一声：“好。”她这样陪着净慧师太坐了一日一夜，师太临走前说道：“翩翩，好好的活着，活着不容易你若寻死我……死不瞑……”
她眸光泛起一丝难解的迷思，看着净慧师太逐渐下垂的双手。眼眸里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只是望着师太的尸身良久良久。最后张张口舌轻轻说道了一个字：“好。”
在那时候，何翩翩已经抱有必死之心。她之前承诺师太会上山寻找慕四洺不过是不想让师太担心，然而，师太临死前的一句话却让她打消了寻死之心。师太想让她活着，她告诉自己。所以她不能去寻死，可是活着比死去更难受，她早该死了。在她九岁那年她早该死去……
何翩翩眸光闪动了好一会，她放下手中的古琴。直径走上被油洒过的地面。楼阁上的楼梯离地面少说也有数十丈。我眼睁睁的看着她。
她要寻死。
何翩翩的身子顺着楼梯磕磕碰碰跌落在地，她昏死过去。淡黄色的衣裙渐渐漫出一片骇目的鲜红，滴落在草地上。红与绿鲜明的对比，在那里叫嚣着这个女子生命的无常。我跳下草地上，眼睁睁看着一股股鲜血淙淙流出。“救命……”我发不出一点声音。
为了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决裂的女子。我喊不出一丝声音……
我的手心穿过何翩翩的脸颊，在她这段记忆中，我只不过是一个过客。更改不了过程与结局，他们见我不着，我说的话他们也听不到。
可是我眼睁睁看着她脸色惨白冷汗淋漓。却无能为力。我想那一定很疼，可是为什么她脸上犹如带有一抹解脱的笑容？艳阳缓缓而落，月幕徐徐上升。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发现何翩翩昏死在草丛中。我心中一遍一遍想：“她怎么可以傻到如此无可救药？”其实何翩翩早已明白慕四洺对她的爱不过是一幕假象，她还是心甘情愿不想逃开他给她的枷锁……
“翩翩……”是慕四洺的声音。月落之时，慕四洺额头带有一点汗，他找着何翩翩。他手指渐渐颤抖，他不断抹草地上的血迹。“翩翩，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他抱着何翩翩的身体怒喊着。可惜翩翩昏死在一片虚无中，听不到一点声响。
大夫说：何翩翩的身子无碍，只是腹中的孩儿救不活了。慕四洺听到这句话后向后跌了一步，在他背后紧握着的双手惨惨铁青。何翩翩没有结束她的生命，却意外结束了她孩儿的性命。
慕四洺守在她的塌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直到了第三天何翩翩的眼眸才缓缓睁开。慕四洺发觉何翩翩醒来了，原本紧握她手心的手掌迅速的放开。担忧的表情换回一副淡淡的表情，如他们决裂那般。
何翩翩眸光的焦距落在榻上木雕上，她没有发现在她身旁的慕四洺。她沙哑的嗓子低低的说：“怎么我还没死……”慕四洺的眸光紧了紧，何翩翩终于发现她身边有人的存在说：“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何翩翩不叫慕四洺师父久矣，一直以来她都唤慕四洺为四郎。慕四洺听了这个称呼后冷着一张脸说道：“翩翩，我们的孩子死了。”
她望着木雕沉默了一会说道：“死了就死了罢，死了便好……”
慕四洺抓着她的手，声音低沉发哑：“何翩翩，你是不是没有心？我们的孩儿死了，难道你不想说些什么，难道你都不伤心？”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榻上的木雕。慕四洺粗暴捏紧她的手，狠狠的说道：“何翩翩，你为什么不说话？再说多一次你爱我，说啊！”
她一直抿着嘴巴，直到他离去，她目光凝视着他远去的身影，闭上眼睛才说道：“爱极欲何言？”
她想对他说的话，早在他还爱她的时候都说出口了；没有说出口的话，她也不准备再告诉他。所以，她没有说她一直身染重病，不能再受到打击；她没有说她根本不知道她有了孩子这个事实；她没有说，她还爱着他……
世间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子？
慕四洺在她的房门之外，手里紧握着的是何翩翩绣给他的荷包。荷包花样很简单，只有一个“四”字与一朵梨花。我听到慕四洺晦暗难明的声音他说：“直到今日，我才相信原来你爱的不是我。你不喜欢我们的孩儿，你不愿意为我生下子息……何翩翩你竟狠心如此。”
我看着他，觉得慕四洺很可笑。拿何翩翩当赌注的明明是他，不顾何翩翩生死刺激她的人明明也是他。现在反过来，却说翩翩无情无义的人竟然也是他。真是鬼神之说皆出自他口，他现在落得这个下场能怪得了谁？从来没有人逼他把一个羸弱的女子逼上绝境……
何翩翩滑胎后休养了将近半年，我原以为何翩翩会因为她孩儿的事情从此一蹶不振旧病复发。可惜她没有。直到隆冬的一天，慕四洺到了她房中。自何翩翩出事以来我很久没有见过慕四洺这人，今日他徒步来到了她的房中他询问她说：“翩翩，我们成亲好么？”
正在抚琴的何翩翩，听到这句后琴音没有一丝停顿。她抬眸说道：“不好，你是我师父啊。”语气无辜如同慕四洺与她初次相遇之时，只是那双眸子灰暗如深夜沉沉。闻言，慕四洺轻轻的从她身后抱紧她，下巴蹭着她的消弱的肩膀。他啃咬着她的脖子，掐住她的脸说：“我不是你师父……”
何翩翩直视他灼人的目光说道：“师父，你怎么不是我的师父呢？”
我走出门外，看着无边的月色。屋内传来慕四洺低低的喘息以及乌鸦在枝头上沙哑的鸣叫。我能想象何翩翩是用什么心情面对躺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在她的心中的君阳、四郎早已死去。慕四洺他谁也不是，他只不过是曾经教导她抚琴的师父。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其实何翩翩是一个很会计算的人，她计较着自己付出了多少，得到了多少。当付出远远大于得到的时候，她就选择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想来她之所以没把她孩儿的死放在心上，是因为她是真的觉得死了比活更好。死了便不用理会这尘世间的种种，死了便不会有一个不爱他的父亲以及没能力爱他的母亲……
人生，就是这样无可奈何。
那夜隆冬过后，慕四洺夜夜宿于翩翩的房中。直到何翩翩的腹部渐渐鼓起。这是何翩翩第二个孩儿。九月过后，在她肚子里存活十个月的孩儿诞生。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儿。她为她的孩儿取名为：慕景。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诗的意境是，空旷的山林中看不到一个人影，惟有淡淡人们交谈的声音。一抹夕阳返照葱郁的深林里，余光投射在林中苔藓上泛出阵阵光芒。如同何翩翩的琴心一般，孤寂的环境期待着能有一束阳光照耀她。曾经慕四洺便是这束阳光……
慕景是她活下去唯一的理由，想夕阳一般在她昏暗的生命中带出一点光芒。可是这缕光芒并没有照射何翩翩太久，在孩子诞生三个月后。慕景便给他爹爹慕四洺抢走。他把何翩翩最后一丝阳光从她的生命中抽离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