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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纳兰成德传(1)

纳兰成德,以避嫌讳,改名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纳兰本作纳喇,为金三十一姓之一。明初纳喇星恳达尔汉据有库伦叶赫之地,为部落长,内附于明。其后二百余年,中国所谓“北关”者,即其地也。六传至养汲弩,为容若高祖。养汲弩有子三人,其第三子金台什(或作锦台什),为容若曾祖。有女嫔清太祖,生太宗。叶赫故附明,清太祖崛起,陵吞邻部,与叶赫积不相能。万历四十七年(清太祖天命四年,西历纪元一六一九年)遂灭之,金台什死焉。金台什二子德勒格、尼雅哈(或作倪迓韩)降满。太祖悯之,厚植其宗,俾延世祀。尼雅哈任佐领,屡从征有功,世祖定鼎燕京,予骑都尉世职,顺治三年(西历一六四六年)卒。长子振库袭,其次子明珠,即容若父也。容若母为爱新觉罗氏,其家世不详。(本节据《国朝耆献类征》初篇九,采国史《明珠传》,徐乾学《澹园全集》卷三十一《纳喇君神道碑文》、又卷二十七《纳兰君墓志铭》,韩菼《有怀堂文稿》卷十四《纳兰君神道碑》、又卷二十一《祭成容若同年文》。)容若以顺治十一年十二月(是年十二月朔,当西历一六五五年一月八日)生于北京。(此据徐乾学《墓志铭》,《续疑年录》作顺治十二年,误。)时明珠年甫二十。容若为明珠长子(此据徐撰《墓志》及《啸亭杂录》卷九),有两弟,今仅知其一名揆叙,字恺功,少容若二十岁。(查慎行《敬业堂集》卷十七《恺功将有塞外之行,邀余重宿郊园,赋此志别》中云:“忆子从我游,翩翩富词章。十三见头角,已在成人行。”而慎行之初馆明珠家,据《本集》卷八《<人海集>序》,乃在康熙丙寅。以此推之,恺功少容若二十岁。)容若十七岁以前之事迹,除下列一类笼统之考语外,别无可稽。

(一)韩菼《神道碑》:自少已杰然见头角,喜读书,有堂构志,人皆曰宫傅有子。

(二)徐乾学《墓志铭》:君自龆龀,性异恒儿。背诵经史,常若夙习。

(三)徐乾学《神道碑》:自幼聪敏,读书一再过,即不忘。善为诗,在童子已出惊人之句。(中略)数岁即善骑射。

综观之,容若盖自幼已敏慧逾恒,喜读书,有远志。讽习经史,尤嗜诗歌,斐然有作。读书之外,兼习骑射。在此十七年中,明珠方腾达宦场。明珠始官侍卫,继授銮仪卫治仪正,迁内务府郎中。任此诸职之起讫年,今不可详。康熙三年(时容若十岁)擢内务府总管,五年授弘文院学士,六年充《世祖实录》副总裁,七年奉命察阅淮扬河工,旋迁刑部尚书,八年改都察院左都御史,十年二月充经筵讲官,十一月复迁兵部尚书。明珠性格,盖精明果敢,第乏学术,故使权招贿,无殊于寻常显吏。此七年中,其兴革之见于史书者,惟康熙十年八月奏停巡盐御史遍历州县之例一事而已。(《耆献类征》采国史馆《本传》)然明珠颇知亲附风雅(《熙朝雅颂》卷二有《明珠汤泉应制诗》一首,苟其不出捉刀,则明珠亦亲翰墨者也),结交词臣,延纳名士,一时江南以才华显著之文匠、骚人、词客、学者,罕有不先后为其座上之宾。故后世《红楼梦》索隐家,致有以十二金钗为指明珠馆中所供养之名士者焉。此固半缘于容若与彼辈声气之相投,然使非明珠好客礼贤,一世倜傥,嵚奇之士曷能容身于其馆第。以明珠崇尚风雅,当容若少时,或颇注意其学业。观其后此馆查慎行于家,使课其次子若孙而可知也。

明珠邸宅,盖在内城西北。(《宸垣识略》卷八,内城西北属正黄旗。又《敬业堂集》卷八言馆明珠家,有移馆北门之语。)虽不知其皇丽如何,要当与其豪贵相称。又于玉泉山之麓营一别墅,名渌水亭(《宸垣识略》卷十四)。容若于其中读书馆客焉。渌水亭景物之胜,试读以下之诗词而可想见:

(一)朱彝尊《台城路·夏日饮容若渌水亭》(《曝书亭集》卷二十六)一湾裂帛湖流远,沙堤恰环门径。岸划青秧,桥连皂荚,惯得游骢相并。林渊锦镜,爱压水亭虚,翠螺遥映。几日温风,藕花开遍鹭鹚顶。不知何者是客,醉眠无不可,有底心性。砑粉长笺,翻香小曲,比似江南风景,算来也胜。只少片天斜树头帆影。分我鱼矶,浅莎吟到暝。

(二)严绳孙《渌水亭观荷》(《秋水诗集》卷四)久识林塘好,新亭愜所期。花底随燕掠,波动见鱼吹。凉气全侵席,轻阴尚覆池。茶瓜留客惯,行坐总相宜。远见帘纤雨,都随断续云。渍花当径合,添涨过城分。树杪惊残角,鸥边逗夕曛。渔歌疑可即,此外欲何闻。宫云湿更浮,清漏接章沟。抗馆烟中远,疏泉天上流。银鞍临水映,金弹隔林收。多谢门前客,风尘刺漫投。碧瓦压堤斜,居人半卖花。却思湖上女,并舫折残霞。蘸绿安帆幅,搴红卷袖纱。空留薜萝月,应识旧渔家。

(三)姜宸英《渌水亭送张丞》(《苇间诗集》卷三)忆过桑乾别业时,禁城寒食柳丝丝。行看篱落参差影,开到杏花三两枝。落照村边逢猎骑,清流石上对围棋。(下略)此林泉幽秀之地,实容若大部分生活之背景也。康熙十年,容若年十七,补诸生,读书国子监。时昆山徐元文为祭酒,深器重之,谓其兄乾学曰“司马公子,非常人也”。次年秋八月,举顺天乡试。主考官为德清蔡立齐,副主考官为徐乾学,他日徐之自述曰:“余忝主司宴,(容若)于京兆府偕诸举人拜堂下,举止闲雅。越三日,谒余邸舍,谈经史原委及文体正变,老师宿儒,有所不及。”乾学与明珠接近,此后容若遂师事之。

容若完婚之年,诸碑传俱无可征,亦不见别记。其词《浣沙溪》有一阕云: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在阿谁边?紫玉钗头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据此,则容若在十八岁时已有闺中之友,惟不知其成婚是否即在此年,抑在此年以前,又前若干时。容若所娶,乃两广总督卢兴祖(镶白旗人,康熙六年卒。《耆献类征》卷一五二有传)之女,虽非翰墨之友,然相爱极笃,读上引一词已可见。盖容若生性浪漫,肫厚恳挚,善感多情。其对幼弟,对朋友,对素不相识之人,犹且“竭其肺腑”(徐乾学语),而况于夫妇之间乎!读饮水诗词,其伉俪间之柔情蜜意、雅趣逸致,随处流露。兹摘引数则,以见其概:

红药阑边携素手,暖语浓于酒。盼到园花铺似绣,却更比春前瘦。(《回犯令》下半阕)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相宜。(《落花时》上半阕)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琵琶仙·中秋》)

水榭同携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戏将莲葩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四时无题诗》之七)露下庭柯蝉响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着香肩无可说,樱桃暗吐丁香结。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瘦尽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临江仙?夏夜》)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镫自拨茶。(《沁园春》句)芭蕉影断玉绳斜,风送微凉透碧纱。记得夜深人未寝,枕边狼藉一堆花。(《别意》之四)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忆江南》上半阕)

容若《沁园春》词有一阕自序云: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下略)据此,则是时(康熙十六年)容若已赋悼亡。卢氏究卒于何年耶?容若悼亡词之有时间关系可考者,其中有一首云: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采桑子》)

就本文可知此词作于卢氏卒后十一年,而此词之作最迟不能后于容若逝世之年,故卢氏之卒,最迟不能后于容若卒前十一年,即不能后于康熙十三年甲寅,时容若年二十。又《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一词中有“滴空阶寒更雨歇,花天气”之句,则卢氏之卒乃在暮春。上举之《沁园春》中有“几年恩爱”之句,可见其自结婚至悼亡之间,有“几年”之久。上文言容若之结婚不知其是否即在十八岁,由今观之,若假定其为十八岁,则自十八岁至二十岁之春,至多不过两年,容若不当云几年恩爱。然结婚过早又不类,大略以十六七为近。假定如此,又就最低限度,假定“几年”为三年,则容若悼亡,当在十九与二十岁之间也。现在大略可推测者如此,须俟他日新发现材料之证实。今可确知者,容若与卢氏之同居生活,为期不过数年。绮梦之促,比似昙花;缱绻之心,忽然失寄。其伤痛之深、思念之苦,不待言矣。容若悼亡之词甚伙,皆缠绵惨侧,今不具引。但读其“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及“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诸句,怀念之心,十余年如一日,其相爱之挚可见。卢氏死后,容若续娶官氏,不知其事在何年。然“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绿萼华”,“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泣”。然容若对后妻似亦有相当情爱,观其行役思闺之作而可知也。容若虽出贵盛之家,生长纨绮之丛,却不慕荣华,不事享乐,若戚戚然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其所自述,则“曰余餐霞人,簪绂忽如寄”(《拟古》之一),“仆亦本狂士,富贵轻鸿毛”(《野鹤吟赠友》)。其居处也,“闲庭萧寂,外之无扫门望尘之谒,内之无裙屐丝管呼卢秉烛之游。每夙夜寒暑休沐定省片晷之暇,(辄)游情艺林”。(严绳孙《秋水文集》卷一《成容若遗集序》)初尤致力词章,诗摹开元大历间风格。尝辑全唐诗选,尤喜长短句,自唐五代以来诸名家词,皆有选本。独好观北宋以上之作,不喜南渡诸家。尝以洪武韵改并联属,名词韵正略。以词为诗体正宗,刻意制作。其论词也,曰:

诗亡词乃兴,比兴此焉托。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惟赏杜陵诗。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词源远过诗律近,拟古乐府特加润。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已自换头兼转韵。(《饮水诗集》卷上填词)近人有谓苏、辛始以词作新体诗,然盖皆未尝自觉者。自觉的以词作新体诗,当推容若为首也。容若词初印行者名《侧帽词》,不知刊于何年。其第二次刻本名《饮水词》,刊于康熙十九年闰三月(榆园丛刻本,顾贞观序)。吴绮之于此集之序(《林蕙堂文集续刻》卷四载此文,题作《<饮水词>二刻序》,故知此为二次刊本)中云:

一编侧帽,旗亭竞拜双鬟。千里交襟,乐部惟推只手。吟哦送日,已教刻遍琅玕。把玩忘年,行且装之玳瑁矣。

则是时《侧帽词》流播极广,尝诵一时,其去初印行之日当颇久。且新制增积,至有重刻之需要,亦须经过颇久之时间。约略推之,《侧帽词》之刻,当去容若乡举后不远。据阮吾山《茶余客话》所载:

吴汉槎(兆骞)戍宁古塔,行笥携徐电发()《菊庄词》、成容若(德)《侧帽词》、顾梁汾(贞观)《弹指词》三册。会朝鲜使臣仇元吉、徐良崎见之,以一金饼购去。……良崎题《侧帽》、《弹指》二词云:“使事昨渡海东边,携得新词二妙传。谁料晓风残月后,如今重见柳屯田。”以高丽纸书之,寄来中国。

《渔洋续集》有“新传春雪咏。蛮徼织弓衣”,指此。

按其涉及《侧帽词》之事必有误。吴兆骞之戍宁古塔,乃在顺治十六年闰三月。(看吴兆骞《秋笳集》卷四,又孟森《心史》丛刊一集《科场案篇》)时容若才五岁,兆骞安得携其《侧帽词》也?(以上除注明出处者外,余皆据徐乾学《墓志铭》及韩菼《神道碑》)容若于诗词外,又工书法。摹《褚河南临本禊帖》,间出入于《黄庭内景经》。亦好罗聚故籍,评鉴书画,间以意制器,多巧倕所不能及。居恒慕赵孟之生平,为诗曰:

吾怜赵松雪,身是帝王裔。神采照殿庭,至尊叹昳丽。少年疏远臣,侃侃持正议。才高兴转逸,敏妙擅一切。旁通佛老言,穷探音律细。鉴古定谁作,真伪不容谛。亦有同心人,闺中金兰契。书画掩文章,文章掩经济。得此良已足,风流渺难继。(《拟古》之三十九)盖半自传而半自期许也。尝读赵松雪《自写照诗》有感,即绘小象,仿其衣冠。坐客或期许过当,弗应也。徐乾学谓之曰“尔何酷似王逸少”,心独喜之。(徐乾学《墓志铭》)康熙十二年癸丑,容若年十九,会试中式,以患寒疾,不及廷对。(《通志堂经解》卷首载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谕,谓容若“癸丑科中式进士,年甫十六”。盖据册籍填写之缩减耳。)于是益事“经济”之学,用力于《通鉴》及古文词。约自是年始,容若渐在“文人”社会中露头角,渐与当世才人交结。是时“文人”社会之状况为何如耶?明遗民中之巨子,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魏禧等尚健在,然皆入山惟恐不深,罕与市朝相接。贰臣则“江左三大家”(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之文彩犹照映诗坛。其年辈稍晚者,则首推“江南三布衣”(朱彝尊、姜宸英、严绳孙),名满公卿,上动宸听。诗则王士祯主盟坛坫。词则徐、顾贞观之作海外争传。骈俪则陈维崧、吴绮以雄放纤柔相颃竞。此外卓然名家者,若汪琬、邵长蘅等之于古文,施闰章、宋琬、吴雯、梁佩兰、吴兆骞之于诗,彭孙遹、秦松龄、李雯等之于词,未易悉数。上举诸人中,顾贞观(梁汾)、严绳孙(荪友)、姜宸英(西溟)后此成为容若之密友。其次秦松龄(对岩)、朱彝尊(锡鬯)、陈维崧(其年)亦与容若有交谊。此外如王士祯(贻上)、吴绮(园次)、吴雯(天章)、梁佩兰(药亭)则皆尝为其坐上宾,与有酬唱之雅焉。其营救吴兆骞,则后世传为佳话者也。盖容若虚怀好客,肝胆照人,于单寒羁孤、侘傺困郁、守志不肯悦俗之士,咸能折己礼接之,生馆死殡,于资财无所吝惜。其或未一造门,而闻声相思,必致之乃已。故海内风雅知名之士,乐得容若为归,藉之以起者甚众。

是年(康熙十二年)始交严绳孙、朱彝尊。时严不过生员,朱则布衣也。绳孙此后之自述曰:

始余与容若定交,年未二十,才思敏异,世未有过者也。(《秋水集》卷二《<成容若遗集>序》)又曰:

余始以文章交于容若。时容若方举礼部,为应世之文。(《秋水集》卷二《成容若哀辞》)彝尊此后之自述曰:

往岁癸丑,我客潞河。君年最少,登进士科。伐木求友,心期切磋。投我素书,懿好实多。改岁月正,积雪初霁。履布衣,访君于第。君情欢剧,款以酒剂。命我题扇,炙砚而睇。是时多暇,暇辄填词。我按乐章,缀以歌诗。剪绡补衲,他人则嗤。君为绝倒,百诵过之。(《曝书亭集》卷八十《祭纳兰侍卫文》)可见其初交时之情况。容若尝构一曲房,题其额曰:鸳鸯社,属绳孙书之。(《修竹吾庐随笔》)同年(癸丑)五月,容若所作《通志堂经序》中有“向余属友人秦对岩(松龄)、朱竹垞购诸经籍藏书之家”之语,则是年已识秦松龄,惟不知是否自是年始耳。《通志堂经解》者,乃唐宋经注之汇刻,据徐乾学序,乃彼悉其“兄弟家藏本,覆如校勘。更假秀永曹秋岳、无锡秦对岩、常熟钱遵王、毛斧季、温陵黄喻邵及竹垞家藏旧版书若抄本,厘择是正。……谋雕版行世。门人纳兰容若尤怂恿是举,捐金倡始,同志群相助成。”

容若序亦谓:

先生(乾学)乃尽出其藏本,示余小子曰:“是吾三十年心力所择取而校定者。”余且喜且愕,求之先生,钞得一百四十四种。……请捐资经始,与同志雕版行世,是吾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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