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府统辖六县,和杭州交通方便,出来做生意的人就多。徽州人做生意有句行话,叫做“周漆吴茶潘酱园“。一是说徽州做生意的人大多姓周姓吴姓潘,二是说他们大多做的是漆、茶、酱生意。
简家的先祖最初在杭州城也是这样一个异乡茶人,茶馆伙计的出身,日子长了,有了积蓄,便自己开了店做老板,几代经营下来,到咸丰年间,简家已成了杭州的茶人大户。简老太爷简旭,兄弟排名是老大,若是姐妹兄弟一起论起来,他又排行老三,因此杭州人便唤他一声简三爷。
简三爷三次恩科都名落孙山,但经商却是一把好手。到他这一代,是清朝乱世。先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紧接着太平天国运动,等到简三爷掌了简家茶行,又正好碰上了西方列强似虎如狼,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相继爆发。中国茶业走了衰落的路,简三爷运筹帷幄,南来北往不但发了一笔战争财,更是一跃成为全国江浙一带有名的实业家。这部发家史,说起来,也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呢。
简三爷衣钵满盆,捐了五品的官儿以弥补当年三次名落孙山的遗憾,官运亨通竟一路做到了三品。除了正妻,还另置了四房姨太太,正妻余氏一连生了四子,老大正是简大爷简祥平,五子为四姨太所生。等入了民国,简老太爷倒也潇洒,重回徽州老宅,简家实业全盘托给几个儿子。
现如今简家当年的茶并不是主要经营业务,但感念着先祖的恩德,简家娶媳倒有个不成名的规定,便是女子除了贤良淑德还要精通茶道,能识茶、辨茶、品茶、泡茶。
那茶道的进修本是成婚前一年,清明前采茶时来观摩学习,一两个月便能过了族里的考试。林世忠夫妇想要将她留在简府待上一段时间,方挑了已近中秋的日子,此时要想目睹采茶、制茶的全过程,至少要等到来年清明。
简林两家为世交,简四姨太与林府老太太平辈,听了俞一芳的打算后,修书一封交与俞一芳收好,大意是知行十分讨喜,想留着这未过门的孙媳妇过一段时间,待到来年明前亲自教习茶道,又请老太太放心,诗书、女红都会请专人教导。
林世忠夫妇将决定告与知行,见了女儿知事懂礼,并不哭闹,心中自是欣慰。又想到才团聚不过几月,又要分离,两人除了办些要紧事情,大部分时间都陪在知行身边,千方百计哄她开心。
每日跟着父母游览周边的景色,吃有名的小吃,一家人像是专门出来观光的。她心中几分苦涩,面上却是强颜欢笑。
这一日,双亲出去办事,知行待在西院。被留在简府的事情她事前并不知道,来的时候只以为不过半月就能回去,没有和老太太、玉立、赵凡嘉、李云好好告别,此时得了空闲,便思量着给每个人写封信托母亲带回去。
“银珠”
“什么事?”应声的是银屏。知行既在这常住,简四姨太派银珠做了知行的丫鬟。银珠从下人房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西院的角房,以方便照顾她。银屏每日都到西院“串门”是为了找银珠。
“没什么事”知行道:“房里没有墨水了,想让银珠帮我去简奶奶那拿一瓶过来。她不在就算了。”
“二小姐要写大字么?”银屏奔到知行身边,将袖子了上去,露出结实的小臂,“我来帮你磨墨,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也常帮我爹磨墨的,他还夸我墨磨得好呢。就是……”她顿了一下接着道:“我墨磨得再好也抵不住那女人一句话。”她叫她后娘“那女人”。
银屏原也算个小家碧玉,后来家境败落,母亲早亡,父亲娶了填房,她就被送到简家当了丫鬟。在简家待了好些年,性格毛糙,犯过错也遭过不少打,无奈她“记吃不记打”,前几日还差点被送回了家,银珠求了俞一芳的情,才留了下来,脸上却是挨了几巴掌。
林黛玉入住大观园,还因寄人篱下而郁积于心,如银屏这般凡事缺少感受,活得无虑竟也让知行起了欣羡之意。这无异于林黛玉转过去羡慕起香菱来,知行心中百般指责自己,什么时候竟染了伤春悲秋的小姐习性,不知民生之苦反以为乐?
“不用了。”
银屏手脚极快,拿出那五福临门砚,已经往砚池里放了少许清水,抬起头来道:“我磨的墨一向很好用的,以前五爷在家的时候也是我帮她磨的墨。”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生怕知行问起简五爷的事,又惹了祸端。
“我随身带了水笔”知行道:“只是墨水快要用尽了,想要灌些墨水。”她脖子上用蓝色丝带挂的一枝美国产的钢笔,是在留学海外的林家大小姐林玉婷寄过来的,她与玉立一人一枝。
“小姐用的是洋笔?!”银屏盯着那银光闪闪的笔道,眼中全是好奇。
“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知行从脖子上取下钢笔,旋开笔身笔套,露出软胶的笔管,道:“你看,不过几节钢管,都是用来写东西的,功能和砚台、毛笔没有区别的,只是省了磨砚的功夫。”
“我看看”银屏接过钢笔,左看右看,捏着软胶的皮管道:“这是装墨汁的地方?”
知行点点头,抽出一张纸铺在桌上,道:“你写几个字。”
银屏握毛笔一般握着钢笔,在纸的正中上写了一个“月”字。白纸蓝字,字体端正稚气,她头一次觉得原来自己的字也可以这么好看。便魔怔般将自己脑海中能想起来的字都一一写在纸上,日、水、山、河、目、江……最后写了一句自己唯一会的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你单名一个月字吗?”她抬笔写的便是“月”字,应是姓名中的字。
银屏点头道:“嗯,大概取得‘举头望明月’中的‘月’字。”
知行摇头,调侃道:“我看应该是‘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燃’中的‘月’字才对”
这两句诗是热闹的世俗景象,若是纨绔公子用它来形容姑娘,对方多半是要红脸的。银屏一知半解,但也知道她是在夸自己漂亮,不由地高兴起来。
“二小姐,您是想要写信?”银屏想了想道:“洋墨水太太大概也没有,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有,我去给你拿。”女子被男人夸奖貌美,会变得傲气,但是被同性夸奖却变得更为亲切。
“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小姐,你等会儿。”话刚说完,人已经出了房门,称得上雷厉风行。
知行坐在一把红木椅上,靠着椅背,也不知是发呆还是想心事。
简四少怔怔地站在门边,额前的长发落下来掩了金丝边眼镜的一角,杭纺长衫背后也是一片汗渍。他是刚刚才知道知行要留在这里的消息,深受震动。那晚后,他与知行的相处再也不像以前一样自然了,一桌吃饭,正对门的房间,说话会结巴,不说话显得生疏。这几日知行日日与双亲在一起,少年也算松了口气。今日知行待在房里,他便出门和父亲去了茶馆。可是如今这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自己现在才知道,简睦月一边埋怨自己没有胆量,一边又怨知行。他想问问她,她是不是都不把自己当做好友,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曾告诉自己。
他一路跑过来,从茶楼到简府走二十分钟的路程只花了十分钟,不得片刻歇息。他微喘着气看着陷在椅子里的知行,刚才满脑子的设想都消失了,只余半点空白。
“你不用跑这么快,只是写几封信,晚点……”半句话含进了口里,半晌方道:“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