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里的住持,对知行竟是十二分的小心,专门打扫了厢房,倒也窗明几净,还说吃饭可以专门为她做。知行听了连连摇手,说:“那怎么行?本来就是添了麻烦了,哪里还能劳烦师太。一碗白饭、一碗白开水也就够了。”
“那,二小姐拿什么菜下饭?”
“榨菜、霉干菜也就够了。实在没有,酱油拌饭也是可以的。”
听银珠说,万寿庵的住持,持戒极严,是位高年有道行的比丘尼。知行原来在迎江寺小住的时候,每每对住持高僧都是能避则避,这就好比白娘子碰上了法海,道行再深也是走为上策,她到底还是对自己重生之事又惊又惧。近几个月,虽然想通了很多,但是乍见了慈祥亲切的静安师太,还是免不了生起几分惶恐。她此刻的宗旨是少添麻烦最好是不添麻烦。
银珠看不下去,插话道:“师太,已经耽误了师太休息了,断不能再添麻烦了。我们这一行有七个,做饭也要耗好些功夫,倒不如我和银屏自己做,只是要借一下庵里的厨房。”
师太笑了起来,说:“也好,庵里的菜园里也开垦了几畦菜地,两位尽管用,不必客气的。山前山后那片茶园,就是贵府买下的,原来庵里采的茶也是贵府收的,如今虽卖出去了,毕竟还是从前的主人。”
听到这里,知行讪讪点点头。静安师太一向睡得早,陪着聊了一会儿就回了自己的禅房。知行坐在新铺好的床上,半晌也说不出话来,解惑参禅的心淡了下去,整个人都显得落寞了。
“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银屏正在打地铺,正拿枕头,见了她这副模样,关切地问:“是不是想家了?实在想得厉害哭出来就好。”
知行陡然生出无力之感,虽恨不得抱着被子痛哭一场,到底还是忍住了,喃喃回道:“我是累了。”转口问道:“只有两床被子,晚上谁和我睡在床上?外面不比家里没那么多顾忌。”
在一旁听着的银珠知道她没有说实话,猜她心里有不能告诉别人的事,也不追问,接道:“马车颠簸得太厉害,骨头都震散了,我都吃不消,小姐身子本来就弱,晚上我和你一床睡帮你按摩按摩,松松筋骨。”
银屏也点点头,她睡相不好,晚上要是抢了小姐的被子或是压了小姐又要惹一桩事。
“你在这休息,我俩先去厨房把饭做了,这是今天买的书,银珠随便拿了一本,你要是无聊的话,翻着看看。”
“嗯,你俩去吧,吴伯他们不比咱们,想必早就饿了。”
银珠听她说话有了分寸,倒了杯水放在知行面前,二人便去了庵里的厨房。
吃完晚饭,银珠向庵里借了醋给知行泡了脚,房间里留了一股醋味。熄了灯,知行与银珠睡一床,她明明累得很,却毫无睡意,无论重要的还是无关紧要的事情都纷纷涌出来,待要抓住一件事情细想时,脑子又是一片空白。如此,估摸到了后半夜,知行只觉脑子已是轰轰一片乱响,再也躺不下去,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了外衣出了房间。
一路走到东面的一座院落,进了月洞门,只见一架葡萄,浓荫匝地。北面是三间平房,这里住的是庵里的俗家弟子。
万寿庵的主持,持戒极严,不轻为人剃度,所以庵中带发修行的居多;如果红尘之念未断,行迹稍有不谨,立即婉言讽劝出家。倘或无家可归,往往代为择配,决不愿用清规戒律,将这些无心念佛的女子,约束在庵中。
正想穿过这个院落去前面的佛堂,就听见其中一间房里传出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还夹杂着男人的压低了的说话声。知行被吓了一跳,忙转身往回走,朝着自己住的院子奔去,借着月光远远看见银屏、银珠两人站在院子里,都是一身单衣。
“二小姐,你去哪了?”银屏眼尖认出知行,急道:“再不回来,都要敲云板喊人了。”
“快进去,我有事要讲。”推着她俩进了房,关上门就道:“东面院子里有人。”
银屏瞥她一眼道:“东面院子里三间房里都有人呢,什么好稀奇的,对了,你去那干嘛?”
“有人?男人?!”银珠想到知行回来的仓皇,心里已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嗯,女的在哭,男的在说。”
银屏激动道:“那还得了,我还以为这庵里有多干净呢,想不到跟别的花庵也差不了多少。”她的激动来自于自己亲身撞见了男女相会尼庵的秘事,想到回去后能在“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的老妈子面前款款而谈,看着别人目瞪口呆的“羡慕”眼光,光是想想就觉得解气。
“二小姐,这事咱们不能管。”银珠道:“无论师太是知情还是不知,传出去万寿庵几位师傅的清誉都要受损,东面院子本来就是一时想不开才寻了出家这条路的,被别人知道了,不是逼着人家走上了绝路嘛,不能做的。”
知行也安静下来,那房间若是一对儿因为世俗缘故不能在一起的怨侣,她自然是要“成全”了人家,但是民国版的《桃花扇》就这么容易让自己碰上了?可是想到另一种情况,她又觉得自己未免想象力过剩了,道:“宁愿是《金瓶梅》都不要是《水浒传》啊。”
“什么意思?”银珠急道:“二小姐,你可是想到别的什么了?别卖关子了。”她到底是个年轻女子,刚才虽然镇定地主张不要管,但是心情还是忐忑,真要出了什么事,自己免不掉要内疚。
“我也只是猜测,你说会不会有那男子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是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住持,真要想见面不妨自诉衷曲,哪用得了冒这样的险,半夜来尼庵,被人撞见了。”知行抬头就见银珠一脸的惊惧,马上开口道:“肯定不是这样的,你别着急,说不定,说不定……”她一时想不到还有别的情况。
银屏插话道:“怕什么!我看这庵子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师太说不定早就知道了,依我看就是花庵。”
她这一说,另外两人都是哭笑不得,知行道:“你别乱说话!这毕竟是佛门清净之地。”
“嘘,外面好像出了动静。”
三人一时都噤了声,果然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院子都照亮了,分明是几位师太的禅房点了灯。
知行脸色一变,吩咐道:“赶紧点灯,怕是出了要紧的事了。”
银珠伸手点灯,却发现手颤得厉害。银屏抢过火柴赶忙点了柴油灯,三人刚穿好自己的衣服,门就被敲响了,外面的女尼问:“三位起身了没?”
“就来,师太,可是出了什么事?”银屏开了门问。
“住持想请……二小姐去一趟。”
“怎么说,关我们二小姐什么事了?”银屏听她话说得奇怪,不由地顶了回去,“小姐能帮上什么忙?”
知行道:“我跟您去一趟,能帮上忙就好。”
“二小姐……”
“没事,师太,这就走吧。”
女尼感激地点点头,也不多言。知行既然答应了,银珠和银屏也就不再推托,只得跟着去。
三人跟女尼身后越来越心惊,分明就是往东面的院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