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简镇的最后一天,明天清晨离开。和顺班的小旦琴云以身体不适为由推了主家的送别饭,他十六岁出师,比不上四小花旦诸如梅先生那样红透了大江南北的名角儿,在江浙一带却也有名。这两年已经有人斥责他太过自傲,简家是老主顾,这次不出席背后难免有人说闲话,可是出去碰到了简三姨奶奶,得要拿出什么样的态度?能避则避,好在明日就要离开。
柳琴云检查了一遍要带走的东西,确定没有遗漏,方拿出一本线装合订的朱陈词翻看。“腹有诗书气自华”,戏子也得常念些词曲在肚子里,不然演“游园”、“惊梦”这些戏,拿不出身分。他才看了两页,外面就有敲门。
“连环妹妹!”柳琴云惊讶道,门外站着的正是三姨奶奶的丫鬟连环。
“可别姐姐妹妹地喊,我可受不起。外面冻死人的,进去再说。”
柳琴云觉得不合适,可是站在门外被人看见了更不妥,因而让开身迎了连环进屋。
“有什么事还劳你亲自跑一趟?”柳琴云冲了杯茶递给连环。
“你明日就要走了,姨奶奶请你去她那儿吃饭。”
“这个……”
连环知道他的为难,劝道:“你还是去一趟吧,也是最后一顿饭,就当告个别,也断了,断了她的念想。”
她算是三姨奶奶的心腹,晓得这些事情也不奇怪,柳琴云迟疑了一会儿想着去一趟说清楚片刻就回来,方点点头,道:“你稍等一会儿,我跟你去。”说罢,换了套出门的衣服,两人在夜色下出了西院往三姨奶奶的住所走去。
三姨奶奶单独住着一个院子,正屋连着两间厢房,通成一气。柳琴云本意是只在正屋与她见面,话说完便走。然而一路走来,寒气侵袭,正屋也没有搁置火盆,听三姨奶奶请他进里屋说话,也就不再坚持。
一进里屋,暖气扑面而来,温暖如春,且屋子里有一股似兰似麝,不可名状的香味,柳琴云不自觉使劲嗅了两下,感慨道:“真是‘如入芝兰之室’!”
三姨奶奶坐在桌边,闻言扑哧一笑,说道:“芝啊,兰啊,我可不喜欢,屋里烟火气太重,洒了几滴香水去去味,我这屋子的人都闻惯了,你是初来才觉得这香味稀奇,过来坐吧。”
柳琴云面带赧然地笑笑,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三姨奶奶一面斟了一杯茶给他,一面对着外面喊道:“连环,让人到小厨房将菜送过来。”意思竟是真要留他吃饭。
柳琴云忙拒绝说:“三姨奶奶,我来这是与你辞别的,喝完这盏就回去了。”
“我留你吃顿饭也不同意了?!”三姨奶奶收了笑容,拉下脸,柳琴云连连摆手,开口道歉。三姨奶奶见他如此紧张避讳,既有心疼又有失落,缓了脸色,轻声道:“不过一顿饭,你不用想太多,你要是害怕别人说嫌话,我便让人去一趟,与班主说一声今天留你在这吃饭。”
柳琴云听她话至此,再推拒反显得自己小气,还不如女人落拓,微带惭色道:“三姨奶奶说笑了,我不过是戏子,我是害怕伤了三姨奶奶的名声。”
“我能有什么名声。”三姨奶奶嗤笑一声,她是堂子出身,从良嫁到简家,不少被人指摘。听到柳琴云这样说,心里却还是感到开心,心情稍好。
四五样菜也摆了小小一桌,另备了一小坛花雕,柳琴云伸手接过,拍开闻闻,一股醇香,一时将萦绕在鼻间的清香都冲淡了不少,赞叹道:“我们走南闯北好些年,也见过了不少奢侈场面,说起来还是这边最好,处处透着精细。”
“吃的穿的算得了什么!好吃好喝的养着,心上不好什么都是白说。人只要开心比什么都好。”
三姨奶奶的语气失落,甚至有些幽怨。只有好吃好穿的算不上好日子,心里满足才最重要。想到三姨奶奶这阵子隐隐约约透出来的意思,柳琴云沉默下来。三姨奶奶原也不准备他能说些什么,也不介意他的态度,招呼他喝酒吃菜。
几杯酒下肚,三姨奶奶忽然道:“我当初嫁到简家,只是想求个安身之地。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的光景。争了几十年还是这样惨惨淡淡地过活,早知道这样没趣,我倒宁愿等等。日子苦点也好过现在。”
她话说得直白,柳琴云抬头看她。一双凤眼,两道斜飞入鬓眉,一条不显棱角的通关鼻,配上厚薄适中的两片淡红嘴唇,她已经是四十来岁的年纪了,皮肤却仍是如姑娘般腴润光滑,只眼角有一两条不深的细纹,但是这两道岁月的痕迹反使她显得更为动人。
这样想着,多看了几眼,三姨奶奶好似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脸去,起身也不知干什么去,腰肢一转,更显出她的风流。柳琴云心里一震,低下头尝了一小杯酒,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不免引她误会,想着应该说点什么。
“世道这样乱,跑来跑去也不是长久的办法,我也等存够了钱,便置办了田产做些小生意。”
“也娶个媳妇生几双儿女?”三姨奶奶问道。
柳琴云语气肯定地答道:“那是自然的。”完了,又加了一句,“也许就是今年了。”
三姨奶奶半起身,又帮他斟酒,状似无意地问道:“钱够了?”
柳琴云脸色白了白,半晌回说:“总会够的。”
“我这边还有些钱,这些钱我用不着了,你拿回去。”三姨奶奶紧接着道:“只是这些钱是给你置办家底用的,断不可再花到芙蓉膏上了。”
“三姨奶奶,你这是……”
三姨奶奶冷笑一声,道:“这是我甘愿的,你我何时这样生疏了,我支持了你这么些年,已经说过什么都不图,你何必见到我恨不得绕道而行。”
柳琴云上台赚的多,可是花得也多,一个月有时两百块都不够。抽芙蓉膏耗费的财力不是一个戏子可以承受起的。他白着脸色站起来,道:“我这就走了,谢谢往日三姨奶奶的资助了,您多保重。”话说完,掀了帘子离开。
“这是怎么了?”连环见他冲出来,急忙拦住问道。刚说完,就听见里面一阵劈里啪啦声。柳琴云一语不发地绕过她,往外走去。连环愣了一下,也顾不上他,进了里屋。
这边柳琴云出了三姨奶奶的院子,急不择路,天色又黑很快失了方向。如此在院子里绕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前面有人声,心下打算前去问个路,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不小心迷失了方向。
主意一定也顾不上那么多,朝着人声疾走了几步,开口喊道:“请等一下。”
知行与银珠从前厅吃饭回来,两人闻言忙停住步,借着灯笼就见一个修长的人影,银珠讶异叫道:“柳先生!”
见是林二小姐,柳琴云一时也是尴尬无比,却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