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两夫人默祷完毕,唐氏即让过主位,要扶文老夫人坐下。文老夫人笑着推辞,唐氏再三礼让,见她终是不肯,只得罢了。又向胡夫人虚让一让,而后与众夫人分宾主坐下。
大祁建国已数百年,承平日久,武将便不如文官受重用了,因此一地之政,皆以文官为宰。胡守备虽是正五品,但因是武官,陵州事务便还是以许知州为首,女眷之间自然也是如此。
唐氏身后的姬妾捧过一盒针,给女儿们每人发了七根针、一根线。穿针引线,这就是乞巧了,穿得最快者最巧。最后是唐氏女儿初凝夺魁。文昕不快不慢,混了个中等。
这只是开场,真正的比试还在后面。唐氏将众女儿分成三组:五岁以下一组,五岁至十岁又一组,十岁以上又一组。
许家姬妾早已捧上几个盒子,文昕放眼一看,见是各色绫罗绸缎绉娟布绒,又有绣绷、针线、散珠等物。
唐氏亲手点了檀香作为计时,女儿们就四散开来,挑拣自己所需物品。
文昕看了一圈,拣了块素棉布做里子,拿了张大的粗葛麻做衬布,左看右看又挑了几块小的彩缎,准备拼起来做表。挪到旁边的锦盒里又选了几色针线和穗带。
转到珠盒前,看中了一对五彩琉璃珠,她刚取了放在手心细看,却被旁边探过来的一只小手夺了去。文昕转头一看,见是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小女孩,一眼就认出这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就是王夫人的女儿静怡,因她肖母,将王夫人的美貌传了八九成。其实不说样貌,单那趾高气扬的神态就与她母亲如出一辙。
那静怡攥了珠子在手,正要走,却被梓瑛扯住衣襟,喝道:“还来!”
静怡将手背到身后,头昂得高高地,脆声道:“这是我的!”
文昕以成年人的心智,怎么会跟个小孩子计较,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忙拉了拉梓瑛,笑道:“那对珠子我只是拿来看看,原没有打算要的。”
梓瑛听文昕这样说,信以为真,便放了手。
静怡瞪了梓瑛一眼,还对文昕“哼”了一声,才转身离开。
文昕失笑,这小姑娘脾气可真大啊!又有点儿羡慕她那大眼睛翘睫毛,不过想想,自己这一世的眼睛也不算小了,还是双眼皮,总比上一世好得多。
再看珠盒,选来选去,只找不到中意的,因时间有限,只得拣了一对珊瑚珠。
众女儿择选材料后就坐到排桌前,文昕也选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
因没有铁丝能将手袋底子撑起来,她便将粗葛麻裁了一半折叠了几层,剪出圆形来,又往蜡烛上燎了一圈,收住毛边准备做底。因在家时已练过好多次了,文昕裁剪时很是熟练,但到缝合时就有点为难了。因为每张桌子上虽都有一对儿臂粗的蜡烛,但光线其实还是很昏黄的,并不像电视剧里那样,一支蜡烛便映得满室如昼。时不时又有清风拂过,吹得烛光摇摇曳曳,美则美矣,但烛影映在手中,却晃人眼。
文昕上一世用了几十年的日光灯,这一世用蜡烛,就觉得多有不便。因怕熬成近视眼,她一向不在晚上看书、做针线。今夜却不得不破例了。
供在首桌的檀香渐渐变短,年纪较大的两组早已将成品送到首桌,众夫人传看点评。不一会儿,两组的状元、榜眼、探花都也定了。
一炷香将尽,文昕也将手袋做好了,自己颠来倒去看了又看,觉得形状还算不错,便也送到前面去。
不一时,最后这一组也定下了状元——正是唐氏的女儿初凝。初凝做的是一尺高的织女娘娘。那织女娘娘上身一件粉霞锦衫,袖口金丝滚边;下系一条大红丝缎裙,裙面上绣着零星花瓣;足蹬一双绢鞋,鞋面坠着一对米粒大的浅红水晶。双肩披着一袭浅粉烟纱带,纤腰以云绫约束。一阵风吹过,纱带飘飘,裙裾飞扬,真如仙女下凡一般。
众夫人赞不绝口,唐氏扶了扶云鬓,谦虚地说了些“还差得远”之类的话。文昕瞧见她微微上翘的眼角,觉得她心里其实很得意。
榜眼是丁家小姐做的仿生花,仿的是六月雪和紫阳花,茶匙一般大小,插在墨彩葵口盆中,几朵真的配几朵假的,真假难辨。
文老夫人对丁老夫人笑道:“老姐姐真是好福气,有个这样手巧的孙女儿。”
众人见文老夫人开口,也附和着捧了几句。
丁老夫人淡淡一笑,拍了拍倚在身边的孙女儿的手,也谦虚了几句。
看了状元、榜眼的佳作,文昕一面感叹古人真是厉害,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手艺;一面又叹自己的手袋估计是上不得台面了。
正遗憾,却听唐氏说道:“这荷包针脚虽粗糙了些,但胜在新巧可爱,就做探花吧,诸位以为如何?”
众夫人自然没有异议。
文昕抬眼望去,见唐氏手中的“荷包”竟然就是她做的手袋,一时喜出望外。
诗筠却比她还激动,拉着她又跳又笑:“探花呀!妹妹,你现在有功名啦,以后要自称‘学生’!”
文昕由着她拉着自己的手上蹿下跳,心里对这个名次也很满意,往李氏看去,李氏正笑着回应众夫人“教女有方”的赞语。
“啷锵”,突然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众人寻声望去,见一个侍妾打扮的女子端着空托盘,脚边碎了一地的瓷片。
唐氏冷冷地瞥了那侍妾一眼,那侍妾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下,磕头不止。众夫人都停下说笑,看向那边。唐氏见此,慢条斯理地说道:“起来吧,跪在这里很体面吗!”
那侍妾怯怯地站了起来,额上已经冒出血,混着地上的灰尘,显得狼狈不已。唐氏厌恶地撇过头,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又淡淡一笑,歉道:“家中下人没有规矩,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自然也虚应了几句。
比试过后,就没有什么正经事了,众夫人三三两两散开,各找一处聊天。
何氏、胡夫人、李氏也带着自家女儿寻了处清净的游廊坐下。
胡夫人执了李氏的手,笑道:“我虚长你五岁,就叫你声‘妹妹’吧。”又问:“妹妹到此地有三个多月了吧,可还习惯?”
“此地气候宜人,并无不适之处。”李氏侧头想了想,道,“只是梅雨季太长了。”
何氏呵呵笑道:“你还嫌长,今年入梅已算晚了呢,去年可是四月初就入梅的。”
诗筠把住母亲的胳膊,附和道:“是啊是啊,今年梅雨可短啦!去年下了足有一个半月呢,害得我都不能出去玩儿!”
“你还没出去玩!雨才略停一会儿,就去爬假山,踩到苔藓还摔了下来,忘啦?”
诗筠见母亲在那么多人面前揭她的底,倒也不恼,嘻嘻笑道:“就那一次嘛,其它时候我可不是乖乖呆在屋子里?”
“是呵是呵,真乖,把我那犬儿剃了一半的毛!”何氏捏捏女儿的小脸,笑道,“但凡你有半点昕儿的文静模样,我做梦都要笑醒。”
诗筠不依地往何氏怀里钻,何氏又呵她痒痒,母女俩闹做一团。
李氏在一旁看得羡慕,自家女儿乖是乖,从不让人烦心。但是也乖巧太过了,几乎没有跟她撒娇的时候。
正说笑着,唐氏带着女儿款步而来,先是寒暄几句,便吩咐女儿带众姊妹去水阁里吃点心。
何氏等人见她如此,便知她有话要说,也吩咐自家女儿跟去。
初凝对着三位夫人福身一礼,引着三个姊妹登上水阁,水阁里早有下人摆上各种点心****。
七夕的应节食品就是各式各样的巧果了,一般有花草样的、动物样的。花样虽多,不外乎是油面糖蜜瓜果做的,文昕觉得腻,并不怎么爱吃,只叉了块梅子含着。
诗筠倒是个嘴馋的,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吃了四五块糕点了,见边上的初凝姐姐只干坐着,便捧了一盘金黄色的糕点,往她跟前一递,道:“初凝姐姐,状元要插金花呢!这里没有金花,你吃两块金花糕吧。”
金花糕是文昕到了陵州后,最爱的点心之一,外面金汪汪的脆面皮,里面是混着酸果酱的麦芽糖,吃起来比一般的甜点要适口得多。
初凝却摇摇头,温声道:“我不爱吃这个。”话虽这样说,眼睛却没离开诗筠手里的盘子。
“为什么不爱吃呀?这么好吃。”
初凝偷偷往母亲的方向瞄了一眼,见母亲离得远,没注意到这边,便轻声道:“母亲不许我吃,说金花糕粘牙,吃起来不雅。”
诗筠吐吐舌头,也低声道:“你真可怜!”
有点心不能吃,在诗筠看来是世上最悲惨的三件事之一,但唐氏的严厉她是知道的。以前有一次许大人和唐氏带着初凝到张府恭贺张大人升迁之喜,诗筠带着初凝玩得满身大汗,衣钗凌乱。唐氏当面没说什么,回去却狠狠训斥了初凝一顿,还罚她闭门思过一个月——这是初凝身边的丫鬟后来告诉诗筠的。
文昕在心里摇摇头,才五岁的小孩子,这也太严苛了。
这夜,众人玩到半夜才散。
文昕已习惯早睡,到此时觉得困倦不已,一上轿子便眯起眼睛,不经意眨眨眼,却见李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