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街,一辆马车从文府前经过,又绕到后角门,才停下来。马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年青男子,正是苏瑾铭。苏瑾铭收起折扇,整整衣衫,只觉此处不似外街一般炎热,反而清幽阵阵,如同文家家风。环顾四周,小巷里一个人都没有。
按说,文弈才通古今,该会有许多后生晚辈登门求教;况且,文家出了两个太傅、一个皇后,外孙又是当今太子,也该会有许多有心出仕的人前来拜谒,以求引荐。但是,文府府前简直是门可罗雀。只因当初文弈辞官还乡,登门求教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屯街塞巷,闹得文府如同菜市一般,文弈虽有心提携后辈,为朝廷择选有识之士,但那些访客十个里也难找出一个真有才学的,最后实在觉得不堪其扰。建昭帝闻知,特意下了一道圣旨,道是文相年高,若无紧要事由,不许打扰文傅清净。这道圣旨更是让世人知道文家的荣宠,但皇帝有旨,谁敢不从,因此人虽有不甘,但也不敢造次。
苏瑾铭呈入拜帖,不久就被文府管事引入书房。
一进书房,正见一个精神矍铄,目光和蔼的长者,苏瑾铭便知是文相,忙上前深施一礼,道:“晚辈苏瑾铭,贸然登门,还请文相勿怪。”
其实大祁如今并无宰相之职,只是当年文弈辅佐幼帝,虽为太傅,但作为顾命大臣,实则行国相之职,因此世人皆称之为“文相”。
文弈笑着摆摆手,道:“老夫已无官职在身,莫要再如此称呼了。你既称晋儿一声‘世兄’,若是不嫌弃,就呼我声‘世伯’吧。”一面引苏瑾铭坐下。
苏瑾铭忙顺其意叫了声“世伯”。当初他机缘巧合之下与文晋成为莫逆之交,但彼时文相已辞官还乡,是故虽对好友之父仰慕已久,但竟未得见上一面。初到陵州,顾及圣意,也不敢贸然造访,如今却是第一回见了。
因早从好友处得知文相是个不爱拖沓的人,苏瑾铭便直接道出来意:“晚辈今日登门,实是有要事要禀知世伯。”而后将薛家之事一一道来。
那天他在衙门接到家人消息,原没放在心上,后来听说事关甄国舅,心中一动,不愿放过任何一点可能,便顺着李氏心意留下二女。那晚唤薛清婉到书房,其实不抱什么指望,岂料却问出一条紧要机关。
原来当年薛父得以升任昆州同知,正是借甄家之势,算是甄家一脉,因此时不时得照甄家的吩咐做些事体。有一次甄家二位公子到昆州一游,在当地置办了几车土仪,正要再流连几天,却因甄国舅体恙不得不立刻动身、疾驰回京,留下不便携带的几车土仪。而薛父正因河防事物要进京叙职,甄家公子便留下心腹押车,并交代薛父护送。薛父自是欣然从命,还派了许多衙役跟随。
只是薛父有个毛病——好奇心太盛!因甄家公子对这些微不足道的土仪过于慎重,便有些疑心,觉得莫不是藏了什么紧要事物?这念头一起,就扰得薛父抓心挠肝,明知甄家得罪不起,偏偏压不下心魔,终于还是在一天夜里,悄悄开箱查看,箱子里却只是昆州有名的金粟纸,但若只是金粟纸,箱子却不该这般沉重,一辆车只装四箱还要两匹马来拉运。于是往下探手,果然摸到硬物,仔细一看,却是金砖!薛父大吃一惊,因晓得厉害,也不敢声张,但是他又是个管不住嘴的,将一件大事憋在心底,实在忍得难受,又确实不能告诉别人,于是悄悄写信跟妻女说了。
几车金砖押回京后,那甄家大概是发现箱子被人动过,于是怀疑薛父已知箱中之物,便栽赃陷害,说薛父贪渎河银,将他定成死罪,只等秋决。薛父却先一步在府狱中自尽了。
苏瑾铭倒是怀疑薛父并非自尽,而是甄家为免夜长梦多,派人杀害的。只是甄二公子素来行事狠辣,不知为何却没有将薛家人赶尽杀绝。
文弈听毕,抚着三寸美髯沉吟片刻,问道:“贤侄的意思是要以薛家遗孤为饵?”
“正是如此,若将薛家尚有后人的消息放出去,甄家心里有鬼,必然要派人行灭口之事,或者行动中露出些马脚来。”
文弈低头沉思良久,才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必要先呈圣阅,观圣意如何,才好行事。”
“这是自然。”苏瑾铭恭敬地点点头。这事如果行得稳当,甄家便坐实了谋逆大罪,但如今一时还拿不到贾国舅的死穴,朝堂上还需甄国舅相以制衡。所以这虽是扳倒甄国舅的好因由,但具体何时实施,还要圣上统筹全局。
“薛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正在小侄家中。”
文弈闻言皱眉不语,若是消息提前走漏,牵连苏家,倒是不美。
苏瑾铭看出文相所忧,便道:“世伯请放心,在圣上决断之前,小侄绝不会让薛家尚有遗脉的消息走漏。”
“嗯。”文弈赞许地点点头,又伸手拍拍面前这晚辈的肩,道,“贤侄自己也要注意,虽是为圣上尽忠,但切莫因此遗祸家人。”
于是两人又商量些细节,写成密报派可靠人悄悄送往京师。
事了,苏瑾铭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他的另一个困扰——最近,暗暗有传言,说他是天子暗处的心腹。
其实这个消息确实是真的,当年他与文晋同窗,因性情相投而相交,后来得他引见天子、成为天子暗里的心腹倒是意外了。如今甄、贾两国舅的争斗越演越烈,牵连了许多官员,因此朝中人人自危,就有些背景不甚稳固的官员要结交权贵或天子近臣,以避这场风波。而他既是世家嫡长子,又传说是天子心腹,倒是极好的人选了。
但是他暗里的身份并没有多少人知晓,连母亲妻子也都瞒着的,却不知是谁放出这条消息。
“听到传言后,小侄仔细回想平日行事作为,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而知道小侄暗处身份的几个人都是极为可靠的。也曾让人查访,却查不到根源。不知这消息是有意还是无意……”
苏瑾铭面色凝重地说完,文弈却拊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