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苏府上下人心惶惶。虽得了文相的保证,也托了省府的姻亲故交营救,但苏瑾铭一日没有出狱,苏家人就一日不能安心。
李氏这些日子也是神思恹然,亏得文昕从旁开解,何氏也来劝慰过几回,总算没有倒下,但也只是强撑着精神理事罢了。
苏瑾铭如今已被押在司狱,李氏早已派了几个能干的家人取了银子到司里上下分派。那些个狱卒收了银子,却不许苏家人进去探视,只说是碍于上司吩咐,做不得情。但因打点得停当,苏瑾铭在狱中终究也没受什么苦。
不几日,已有好几封诉帖投到提刑按察使司,章按察一开始还强压着不肯召保,但迫于众保人的压力,又因迟迟收罗不到罪证,没奈何只得开释。
苏家人拥着苏瑾铭一路急行,不两日就回到了苏府。
李氏早携女儿在二门上候了许久了,一见安然归来的丈夫,欲要开口说话,泪却先落下几行来。执了丈夫的手,将他从头到脚细细看视几番,见他虽是风尘仆仆,但面色还不算憔悴,精神气也足,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并不把这一场横祸放在心上。便重重放下心来,却已是泪如泉涌。
苏瑾铭自也体会得这些时日妻子在家是如何担惊受怕,这时见她泪如雨下,不由得生出十分爱怜,竟不顾有人在场,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拍抚。
不知过了多久,李氏总算将这些日子的惶怕哭尽了,抽噎几声,终于抬起头来,忽然察觉这还在二门上,一时觉得十分难为情,胡乱将脸上的泪痕拭净,便低着头伺候苏瑾铭进屋收拾去了。
梳洗已毕,苏瑾铭携妻女亲自在中庭收拾了香案烛台供果,燃香告谢神明祖宗保佑。祷谢毕,苏瑾铭便进屋吃了些细点茶水。而后端坐堂上,静静地听李氏讲述这些日子家中发生的一切。
得知女儿不畏刀剑,喝退欲闯入二门的官差,不由得抱起她,十分夸赞安抚了一番。文昕在苏瑾铭怀里,着实觉得别扭,好在苏瑾铭很快就放开了她。
后来又听说范姨娘怀孕,苏瑾铭更是喜上眉梢,当即便起身往西院里去探视。
文昕在心里叹了几口气,偷眼瞄了瞄李氏,见她神色寥落,又轻抚小腹,也为她怅然,这就是古代女子的苦处了。一时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古代女子了,不由得生出些物伤其类之感。
这日晚膳备置得十分丰盛。
苏瑾铭这些日子被关在司狱里,饮食欠乏,这时自然是胃口大开;文昕连日因要提着精神照顾李氏,都吃得不多,此刻也是频频动筷;而李氏却食欲不佳,舀了匙圆子送到唇边,却觉口里泛酸;夹了片香肚,闻到那味道又觉恶心;强咽了几口饭,终于是撑不住,奔出屋外掏心挖肝地吐了起来。
众人皆大惊,忙忙地取了漱盂、巾帕什么的围过去伺候。李氏吐了好一会儿,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才算完,彼时已是脱力了,被众人搀扶着,奄奄地倚在榻上。
文昕从未见过李氏这般虚弱,一时急得坐立不安,不知怎么才能让她好受些。余光瞥见李嬷嬷,却见她面上微露喜色,心中顿时一个机灵,莫非……
苏瑾铭望着苍白着脸、紧闭着眼的妻子,皱眉斥道:“李大夫怎么还不来?”便又有人下去催了。
少时,李大夫疾走进来,喘了几口气,囫囵行了个礼,便在帘子边坐下,探手细诊。不一时,便复起身作了个揖,道:“恭喜大爷,夫人已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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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着实被这胎折腾了好些日子,虽然折腾得两颊消损、面色憔悴,但仍是喜眉笑眼,只因觉得当初怀女儿时,半点不适都无,如今怀着这胎却这么能折腾,十有八九是个男胎了。众人也都纷纷从主母的身形、面色、饮食等方面判断这胎一定是位少爷。文昕知这是众人顺着李氏的意附和,也哄了李氏几句。
李氏果然十分开心,精神也慢慢地好了起来,又吃了李大夫开的安胎药,渐渐地,反应就不再那么严重了。
这日,李氏绝早便携了女儿,带着十几个家人出门,欲到广云寺为丈夫还愿、为孩子祈福。
广云寺是陵州第一大寺庙,其实占地不广,但有着极其悠久的历史,相传始建于罗朝末年,可谓真正的千年古刹。据说寺中年代最久远的镜水塔还供奉着释迦牟尼的真身指骨舍利子。因此,虽深藏于崇山峻岭之中,但数百年来,慕名到此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上供祷告的香烛也是日夜不熄。
广云寺高居广云山顶峰,从山脚至山顶共有二千二百二十八级石阶。李氏本欲亲自拾级而上,以表诚心,怎奈身怀麟儿,不敢劳累,于是只好乘了小轿上去。
路上,文昕一直靠着轿壁昏昏欲睡,此时不过寅末,重生后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早起。只因大户人家女眷进香,为避人群,一般不是绝早就是至夜。
轿子缓缓攀行,到半山腰时,山顶忽然传来悠悠晨钟声:“嗡……嗡……”,一阵一阵地,余音未了,一声又起,回荡在山中,又弥漫开来。
文昕于半睡半醒间听到这深沉清远的钟声,只此一瞬,思绪回到从前。
大学毕业那年,她们班的毕业旅行便是到临市的惠山游玩,那山里也有一座小庙,庙里也有一口大钟,那时几个好动的同学跳上钟台,敲得那钟嗡嗡作响。这一刻那寺庙钟声仿佛跨越了千年,惊醒了神思恍惚的文昕。
文昕忽然睁开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轿子,又重重地阖上眼,再一次被庄周梦蝶之感笼罩,只觉自己身处异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那一刻的孤寂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钟声渐息,更觉万籁俱寂。文昕被那难以忍受的静谧扼住喉咙,几乎喘不过气来,猛地一把掀开轿帘,山中清气扑面而来,文昕深吸了几口,缓缓闭上眼,神思渐渐清明起来。
李氏等人虽有些讶异文昕的行为,但也只以为是小孩子好看山景,因此时山中别无旁人,便也不拦她,让她隔着外层薄纱望看。
此时已略略能见广云寺的轮廓了,那座千年古刹静默无言地坐在深山中,融在无边的晓色里,让人望而生敬。
轿子又行了约有一刻钟,终于步上最后一级石阶,李氏欲自己行步进庙,便携女儿下了轿。
文昕仰头瞻望,这寺庙的外墙已有些斑驳,原本的朱红都半褪了,衬着晓色,愈显得黯淡,悬挂在门梁正中央的牌匾也十分古旧。借着熹微的晨光,她看清了那上面隶书的“广云寺”三字,笔势凝练庄重,又隐含着舒展平和的气度。望着那气度舒展的字迹,文昕觉得自己的心也渐渐舒展开来,将方才那孤寂之感暂放了。
她这是第一次进香,规矩什么的都不清楚,只亦步亦趋地跟着李氏行动。约莫一个时辰后,进香总算告一个段落。知客僧便引苏府众人到一处清净客舍歇息。
李氏怀着身子,极易倦怠,一进房便半卧在床上闭目养神。
文昕倒不觉得累,漫漫放眼打量这间客舍,忽见床边墙上题着“虫二”二字,不由得暗暗发笑。这二字的典故她之前在一本游记里看过的。
建昭元年,甄国舅家的大公子出游南下至陵州,携妓登寺,不顾知客僧阻拦,与那小妓在客舍中几番云雨。甄大公子一时兴起,便在内墙上题了那小妓的花名“風月”,却是去了外廓,只留“虫二”二字,暗含宽衣解带云雨之情,又取“風月无边”之意。
“风月无边”原本指的是清月明月之宜人美景,后被引申意指男女****之红尘情景。而甄大公子所题之字自是取后者之意了。
众僧都觉轻浮,却碍于甄家权势无可奈何,当时的住持了因禅师看罢却置之一笑,道:“色即是空,何妨?”此事传出,了然者也都会心一笑。后来甄二公子专程派人来致歉,欲除去二字,了因禅师却还是一笑,道:“空即是色,何必?”
至此以后,广云寺的僧人便将这二字视若无睹了。
文昕那时读了这则轶闻,便对那了因禅师生出几分敬意,后来又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趣事,更是对这样的人物感到好奇。可惜了因禅师已于三个月前云游四海去了。
不过如今的住持无空禅师也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据说当初他于知天命之年高中进士,却被了因禅师度化,潇洒地抛离红尘,皈依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