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寂静。
夕阳西下,斜晖暖暖地在高高的青色围墙上勾勒出金色轮廓。墙根下不时有几根细长的野草在微暖的晚风中摇曳,有的甚至绽开几朵素白的野花,煞是动人。
墙里是大户人家的后院,翠竹摇曳,风起生寒。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正是昔日大名鼎鼎的乌衣巷。
长长地巷子似乎总也望不到头,无痕静静地走在其中。巷子里很静,只有偶尔几声清亮的鸟鸣和着微微的风声打破寂静。
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潮湿的木质门板上已生出些许青苔。古旧的门环上也满是铜绿。
“嗒——嗒嗒——嗒——嗒嗒——”
无痕有节奏地叩击着门环,不多时,“吱呀——”一声,一身水红色衣裙的修罗从门里探出头来。此时她没有戴面具,如玉的面容在暖黄色的阳光下分外妩媚,较之无痕,更多了几分娇憨妩媚之态。
“无痕姐,回来啦!说好昨天回来的,怎么到现在?”
修罗不满的嘟起粉红的双唇,撒娇道,若非知道她的身份,倒真以为是个大户人家的娇娇女。
无痕宠溺地柔柔她柔软的秀发,知道她担心自己的安危,笑道:“这不回来了吗?”
二人说说笑笑走进门内,木门“吱呀——”一声重又关上,深巷恢复了一贯的宁静。
年关将近,繁华的金陵古都处处洋溢着祥和的气氛。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小姐们也纷纷走上街头采购衣物首饰。
相比之下,这冷冷清清的乌衣巷显得格外寒酸。
“无痕姐,你就陪我出去玩玩嘛,反正现在王爷也没什么吩咐啊!”
这已经是修罗的不知多少次恳求了。也难怪,久居雪域,又正值二八芳华,叫她天天呆在这院子里,也是难为了她。无奈无痕知她不是省油的灯,怎敢放任她出去招摇。天知道这表面一派祥和的京城,到底隐藏着多少暗流汹涌?!
只是今日,无痕却没有拒绝。
“今日就是小年了,我们去栖霞寺寻访一位故友,顺便拜祭一下。”
这是真的吗?修罗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好耶!我去换衣服!”
无痕无奈的看着雀跃的修罗,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一柱香的工夫,栖霞山下便多了两个身影。无痕依旧一袭男装,风度翩翩,修罗换上一身粉色的长裙,发髻简简单单地挽在耳后,略施粉黛,轻轻巧巧的挽着无痕,倒真像一对佳偶。
“无痕姐,你要是男的我肯定嫁给你。”
修罗嘟着嘴望着周围不时侧目偷看无痕的几个姑娘,轻声道。
“我要是男的阎王大哥还不杀了我?”无痕打趣道。
修罗喜欢阎王是雪域鬼煞里人尽皆知的,此时被她一说,修罗不禁红了脸,更显娇俏可人。
“无痕姐——”修罗不满的抱着她撒娇,却见旁边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对他怒目而视。
“看什么看?说你呢?再看我相公也不会喜欢你!”
眼看着那几个女子忿忿的离去,修罗笑得花枝乱颤。
无痕艰难的抽动几下嘴角,满头黑线的拽着身边的小妖精闷头往山上赶。
栖霞寺始建于南齐永明七年,宋代时本名普云寺,洪武五年才更名为栖霞寺,唐代时与台州国清寺,荆州玉泉寺,济州灵岩寺并称为天下四绝。
栖霞寺自古便是佛教大寺,历来香火鼎盛。此时更是梵音阵阵,烟雾缭绕,寺庙建筑恢弘庄严,让人顿生顶礼膜拜之意。
走近栖霞寺才发现周围戒备森严,稍一打听,原来皇帝正携后宫女眷在此祈福。
“皇帝祈福就不许百姓烧香啊?”修罗执拗的性子又犯了,差点揪着一名守卫拳脚相向。
无痕头痛的拉着她赶紧离开。
“狗皇帝!”修罗一边走还一边不满的嘟嚷。
无痕一把捂住她的嘴,狠狠地瞪了她几眼,修罗心知理亏,扁扁嘴没有再作声。
“走吧,我们去千佛岩。也许,能在哪儿碰到我那位故友也说不定。”无痕叹口气,道。
相比之下,千佛岩要显得冷清得多。大大小小各式佛像宝相庄严,或慈眉善目,或嫉恶如仇,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无痕姐,这座佛像好大啊?”修罗站在一座高达三丈余的佛像前惊呼道。
“这是无量佛,是千佛岩中最大的一尊。”无痕浅笑道。
山风呼啸,一如从前,甚至,连起伏汹涌的松涛也不曾改变,只是,物虽是,人已非。
“咦,那有一个和尚。”修罗轻呼道,“都不动一下,我还以为也是个雕像呢。”
无痕一怔,回头一看,见一年轻和尚正在一旁打坐,揖道:
“大师见谅,我二人无意打扰。”
“无妨。”
那年轻和尚诵声佛号,长身而立,微笑道:
“贫僧平日里在此打坐练功,鲜有人出现,今日遇到二位,也算有缘。”
和尚年纪虽轻,眉宇间却透着股豁达之气,隐隐有得道高僧的风范,无痕不由心生敬意。
“在下无痕,今日携小妹来此寻访一位故人,他过去也总喜欢在此静坐参禅。”
年轻和尚微微一笑,道:“施主所指可是了缘大师?”
无痕一愣:“大师是——”
“一年前我受大师指点而决心修道,虽未正式拜入他门下,却终归是我的恩师。几个月前,恩师忽然决定云游四海,此后便杳无音讯。”
了缘大师本是无痕父亲的故交,过去时常携无痕来此拜访。按辈分本是无痕的长辈,但他生性豁达,不拘俗礼,与无痕成为了忘年交。
无痕心道难怪二人气质如此相似,不由心生好感。
一旁的修罗却面露不耐,她可受不了和一个陌生和尚在此叙旧。
“还未请教大师法号呢?”
“大师二字不敢当,贫僧法号无心。”
“哦?”修罗秀眉一挑,眼里满是戏弄之色,道:“无心?人无心还能活吗?”
年轻和尚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
“师傅常说,心乃七情六欲之根本,若无心,便无欲,也便勘破这婆娑世界,能够超然于物外,如此,才能真正做到四大皆空,荣辱皆忘。”
“七情六欲?那无心,岂不也无情了吗?难道修道之人都要做到无情吗?”
无痕面露困色,问道。修罗则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抱臂站在一旁。
无心和尚面容沉静,双目灼灼:“敢问,人的心在哪儿?”
“心,不就在这儿吗?”修罗坏笑着拿剑柄抵在无心和尚的胸口,一脸戏谑的望着他。
“这就对了,”无心浅笑道。
“对什么对,是人都知道心脏的位置啊,你这和尚消遣我们呢?”
转头冲无痕道:“公子,我看这和尚八成是个大忽悠,肯定是冒充了缘大师的弟子的。咱别理他,走吧。”她可还惦记着集市上的各色首饰和小吃呢!
无痕没有理她,看向无心道:“还请大师明示。”
“人心总是偏的,所以难免偏向于某一种感情。若是适当的偏向爱,爱亲人爱朋友,自然是好的,但若过了,便会成为憾,成为痴,成为妒,甚至成为恨。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这些,都是因为人的感情太偏执于某一点。若是无心,便能勘破,便能放下,便能自在。自然,便是道之极致。”
无痕怔住,自己,终不能勘破啊!
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山风猎猎,偶尔几声鸦鸣响彻山间。
无心立在一旁,望着远处的天空默默出神。
也许,当年师父时常教诲自己的这番话,便是为了今日能说给眼前的人听吧!
无痕呆立片刻,忽觉一阵浓重的倦意。
仇恨?报了仇又怎样?父母家人回不来了,曾经一切的美好也都不复。自己还在执着什么呢?
夜夜难寐,家人遇害的场景无数次的出现在脑海中,天知道她一直忍受着怎样的折磨!
只是,即便报了仇,手刃罪魁祸首,又能怎样。自己沉浸在过去不能自拔,依旧会一直痛苦下去。
无心,便可勘破,便可放下,便可自在。
了缘,这是你所希望我知道的吗?
无痕眸子渐亮,心头如那万里蓝天般澄澈一片。
“无痕,受教了。”
无痕微微一揖,转身大步走下山去。留下愣在当下的修罗,瞪着迷茫的大眼睛望着那道熟悉却又有几分陌生的背影。
“哎,等等我。”
“你说,她真的懂了吗?”林立的佛像后面突兀的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叶疏影自阴影中缓步走出,望着已成模糊一片的背影,轻声道。
“她懂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懂了。”无心微笑道,面色依旧古井无波。
“你呢?你懂了吗?”他忽地转身看向叶疏影,目光直视人心。
叶疏影心中一颤,垂下眼眸。半晌,才道:
“只要她能放下过去,就好。”
不得不说,他心里,是怨恨他父亲的。甚至,比无痕更甚。
他怨他黑白不分,怨他害的他唯一的知己家破人亡,怨他辜负了他心中原来那个让他崇敬,让他仰视的的父亲形象。
偏执的,又何止无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