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饼庄相隔两条横街以外的珠玑巷,开着紫藤花的小院子里今天晚上欢笑声满屋。
“干爹,这是小红和奶妈特意为您准备的,你可要多吃些。”
点着油灯的小厅里,沈姝手执酒壶为齐骏斟酒。脚步略显踹跚的奶妈才刚抹着围裙高兴地退下,小红就端着做好的菜上来了,兴奋得小脸也显得通红。“齐将军,这是红焖水鸭,您上回吃过说好吃的。”齐骏看了看,笑着赞道:“果然是好手艺!这些年侍候你家小姐,也是练出了一身好烹饪功夫,你家小姐当真有福。”
小红捉着衣角弯腰道了声谢,乖巧地说:“回将军,小红伺候小姐是应该。也多亏了夫人当初悉心教导,方才使小红习得这手厨艺。论起来,小红还得多谢夫人与小姐才是,若不是夫人,小红又怎会还有今日?”
大凡奴仆夸主,总不免qing动于形,但小红此时,却只是淡淡道来,像诉说着从天地初开以来的不争事实,平静之中又带着那么一股不容怀疑的坚定。
齐竣执杯,收了目光,却又望着沈姝叹气:“你们两个女娃子,外加一个行动不便的奶妈,生活已是不易,偏你这孩子又性子倔,宁愿自开店铺寻钱度日,也执意不肯回吴兴。不然在那里,你也断不会遇到今日这种困境。”思及此事,他似乎也颇不心安,蹙眉望着地上,神情也偏委顿。“说到底,竟都是我的错,当年若不是我——”
“干爹!”执着牙箸的沈姝敛了笑意,片刻,又自含笑出声:“又说起这些做什么?娘和他的事,与你无关。娘也说过从不曾责怪你,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我们三人在苏州过得舒适自在,再回去倒不见得有什么好。”顿了顿,似是不再继续这话题下去,便问:“是了,说起来今日那位公子似乎与干爹是旧识,看他的年纪尚轻,却不知是朝中哪位大臣?”
吴骏接过她布在碗里的一道香酥鸡,听到此话倒是略微哑然了一下,方才思量着说:“这是朝中的一位贵人,你干爹我十年前曾做过他一段时间的骑射教头,由些结下一段主仆之缘。”他把筷子点了点她的碗,“你也快吃吧,菜都凉了。”
她点点头,略扬了眉。身为朝臣的齐骏口里说的是“主仆”之缘,那么看来,今天这位爷定是位皇子王爷一类的人物了,怪不得连他这样的人见了他也得折腰下去。朝中情形她虽不熟,但君臣尊卑之分她还是晓得。
她一介平民女子,却有着一位如此经历不凡的干爹,真是幸福。
算起来仕族学士虽然儒雅风liu过人,胸中幍略无穷,但比起直指江山的气概,比起如大海汪洋的宽阔胸襟,又算得了什么呢?
低了头浅尝鲜汤,唇角上已是盈满满足。
“姝儿,”吴竣抿酒三口,忽而又出了声。脸上的迟疑倒与他素日的洒脱相悖离,他放了酒杯,很是凝重地问:“你当真不打算原谅你爹爹么?”
她停住了放碗的手,鸡汤的热气在眼前引起一片氤氲。颗颗饱满的油珠飘浮在面上,有些拥挤又有些纷杂。
“干爹,吃菜。”她五指挽住右手的水袖,挟起一块鱼片递与齐骏,平静的脸上一如往常。齐骏皱眉低头,似有满腹的话语不知从何说起。沈姝却代他说了:“干爹是不是又想说,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于我有教养之恩?”“姝儿!”齐骏被她无所谓的口气弄得微恼,但看着像秋水一样平静的她的那双眼睛,忽而又委顿了下去。
“我总是有愧……”他自责说,“你本是多么清洁出尘的一个大家闺秀,本应在深宅闺阁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十年时就以才情名动吴兴,眼下花季之中,本也该觅得个好夫婿!如果不是我一念之差冲动地告诉了你母亲那件事,你们又怎么会落得今日田地?……”
魁梧的汉子在这一刻竟然颓丧如败军之将。当年那一场风波,若不是他太过冲动,将独孤秀珠引到了真相跟前,那么她们母女一定会比现在要幸福得多,而秀珠——多半也不会如这般郁郁而终。所以在面对“他”的殷殷恳求时,他也不禁心中愧疚。
他愧疚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如火一般热烈的女子,和眼前这个永远都恬静如淡月的孩子。
沈姝默然望着桌上杯盘,只觉得在油灯照耀下一切都显得格外刺眼。小红将手搭在她肩上,眼角已泛有亮光。“齐将军,小姐的意思我明白,她不会回去的。她的性子你知道,固执起来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妥协,你看看她自己——”她把目光投向沈姝左腮,咬着下唇:“好好的模样偏生弄成这样,她这不就是摆明了不肯嫁人么?平日里说什么也是不在乎,但是咬定了一个理儿,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丫头说话一向没什么卑微恭驯的自觉,当着小姐的面一样抱怨。偏巧她主子也是习惯,听了仍是面不改色,捧茶轻咽。
“姝儿!”齐骏无奈叹气,“为什么你的性子也跟你娘一样倔?一样地不肯认输?”
沈姝笑而不语,将抿了一半的花茶轻放于案上,不否认,也不承认。
她自知,她跟娘是不一样的。娘是那么执着的女子,爱得如火如荼。而她是对一切毫无所谓的女子,所谓爱恨,不过是刚刚融消的雪,早晨落掉的花,丝毫不挂于心。所有应该亲身经历的****,因爱一个人而尝到的苦,她都已经在娘的身上全然看到,还有什么不明了的,还有什么值得特别期待的?
如果硬要说相同,便是对于自己内心认定的东西,她们都不会轻易否认。
不肯回去,是不愿打破一切已成定局的现状。是不喜欢改变,是宁愿随着白云悠悠闲暇淡泊过完此生。人,岂非只要自己过得快乐就好?何须管它风雨敲窗,管它艳阳袭人。不做千金小姐的日子,凭柜行商的日子,照样逍遥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