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怀心思忐忑的众喇嘛、外交官们这才发觉，大殿西侧冰冷坚硬的金砖上早就摆了几十个大红织锦的棉垫上头跪了十几名红衣喇嘛正在低声诵经，丹陛前六只金胎景泰蓝香鼎里飘渺涌出的淡淡檀麝香气及地坪上簇新的赤金蟠龙宝座包括四周的孔雀翎章扇和紫檀嵌宝石大屏风在有些幽暗的殿庭里发出格外诡异的光芒。
因为天气有些阴寒又没有点亮宫灯，氤氲的香味夹杂着说不出的气息——也许是权力和尊严，让众人一时有些迷茫，中国的宫廷建筑总能使人感到渺小或是忏悔，相比较欧洲而言，俄国大使柯西林男爵喃喃自语。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来到这儿都有些心惊和胆颤，仿佛一个久困沙漠的朝圣者忽然看见异教徒或是魔鬼一般。
各种器物上暗幽幽的宝石、翡翠、珍珠、玛瑙和碧玉的光泽，如鸿蒙初开时漫天星宿交辉映照着宝座上头选挂的体积硕大微微发光的轩辕宝镜——至尊天子的象征之一。
十三世大喇嘛不敢抬头看金翠交辉的天子大殿，外头悠扬的乐曲怎么听怎么像是给自己送葬的哀乐，连前面跪着的章嘉呼图克图、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低声招呼声都没听清，这里太神秘或者说神圣了，虽然并不比布达拉宫高大雄伟，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单薄。
外务部司官将众人礼让东西班站定，丹陛大乐改成了庆成乐——朝天子，比较欢快的乐曲令众人表面上轻松了些，但大家的神经绷得非常紧，尤其是站在外交官前排的英法两国公使和相距咫尺的十三世大喇嘛。
少顷，西暖阁红漆门突然开放，咯噔咯噔的皮靴声让众人心脏陡然紧张起来，皇帝来了。
格列杰布也是第一次来乾清宫，他偷偷不停打量四周小心观察两位佛爷，前藏大喇嘛本来白皙的脸色变得惨白，后藏额尔德尼还好些。他真想看看平日不时温和可亲的大皇帝怎么照应这些大鼻子的洋人。
一位脖子上挂了块大金牌子的矮个子年轻人站在外交官一排前头，而徐世昌和奕劻在成了喇嘛们的领班。
咯噔咯噔声音登上地坪，众人屏住气息，听闻宝座旁的一个年轻太监高喊：皇帝陛下驾到！
呼啦啦，跟随前排的徐世昌、奕劻及内外蒙古活佛，前后藏大喇嘛及藏地所有佛爷们跪在了为他们准备好的垫子上，外交官们则90度鞠躬。
“平身。”宝座上传来一个少年声音，十三世大喇嘛偷眼观瞧，吓得一惊差点瘫在当场！
离得远，正中宝座上隐约是位英武的少年郎，一色深蓝色金边制服，高筒皮靴和制服上的赤金蟠龙扣铮亮，在幽暗的地坪顶端熠熠生辉，看不清他的脸，一顶军帽搁在御案，而同一视线的德国大使威尔德伯爵发现，皇帝竟然穿上了自己从未见过的陆军大元帅制服！
一柄三尺六寸五分长错金嵌玉的宝剑由皇帝身旁的太监抱在怀里，宝座旁站了几人，左边花白胡子腰跨宝刀的格列杰布认识，叫彭玉麟，听说是个大官，侍卫总管瑞恩、荣浩世续等人一色簇新侍卫服色飒爽英姿持刀侍立，荣禄则一身黑呢镶金禁卫军军装站在宝座右面，警惕盯着众人。面对喇嘛们还有一人就是吓坏了前藏大喇嘛和众多佛爷的那位身穿陆军少将制服腰跨双枪手握腰刀的直隶警备军司令官，在佛爷们面前表演生撕活人令他们闻风丧胆的董福祥！
皇帝见喇嘛们都跪了而十三世大喇嘛有些惊悚不安瑟瑟抖动，知道其害怕，心里暗笑脸上平静如常道：免礼吧！
克里威尔以为自己是外交官首脑，立即恭敬回答：尊敬的陛下，我谨代表……”
皇帝一摆手制止了他的发言，挂着奉旨休学金牌怪模怪样的辜鸿铭用流利的英语翻译了，皇帝这才漫不经心冲前后藏大喇嘛说：劳累你们了，最近朕忙别的事，没来及见。在北京住的还好？”
又气又恼又不敢发作的前藏大喇嘛刚要代表藏地喇嘛回话，一只手悄悄拽了他的袈裟，没等他反应过来，后藏额尔德尼大师用生硬的汉语答道：“回禀普天之下一切教派之主亿万载金莲永驻文殊师利大皇帝陛下，小僧等恭奉圣谕前来朝贺，乃藏地僧俗人民之无量福果。大皇帝陛下万机遐余召见小僧，实属天恩远大！”
“你的汉语说得不错。”皇帝显然满意他的回答道：本朝制度，三教同源，万法归一，卿等于藏地、内外蒙古宣扬仁慈教化普育黎民，这就是功勋。佛法云：善乃福因，由善而入教赞善宣化众生乃大功德也。以三藏而统六经，度释厄而明法理，综密教而教人伦才是佛之本意。什么是佛？佛不在灵山，在你心中。朕说得可是？”
皇帝临时抱佛脚把看来的经藏捡了几句要紧的一说，顿时引起来众喇嘛一致颂圣，雍和宫的章嘉呼图克图汉语最好离京城住的近来往密切，也颇懂得些世俗奉承话，因此陪笑道：圣上宏论高深，深的三昧真谛。小僧确立大教本源就是济世教民，尊奉大皇帝圣谕及朝廷功令谨守律法。幸我大皇帝陛下继天立极，以大海般若智慧神通普度众生弘扬佛法，小僧等惟在佛前祝祷圣上长生永寿，帝国国运无疆！”
“章嘉大师说得是心里话，可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吧，”皇帝顿了顿立时沉了脸话锋一转：“他想的不是教化黎民遵守帝国法度，也不是谨守佛法超然世外，而是妄想有朝一日在西疆坐了朕的龙椅也未可知！什么东西？！难道你不知道一切尊荣富贵来自于朕的恩赐？！没有朕认可，想做个普通藏民也由不得他，还整天嚷嚷着叫嚣自立为主？可笑之极！朕一道旨意就能立刻把你扒的干干净净去做叫花子！前藏布达拉宫广发持力金刚大喇嘛，朕说的可是？！”
洋人们自然不晓得小皇帝的意思，但在场的所有****首脑听了如同轰隆隆打了个霹雳服拜在地噤若寒蝉！刚刚还和颜悦色的小皇帝竟然如此发作藏传佛教的最高首脑之一，那位五雷轰顶般瘫在金砖地面全身战抖的前藏大喇嘛更是魂飞天外，豆大冷汗扑簌簌直流，再也不敢抬头仰视，连格列杰布也吓了一大跳：怎么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温情可爱的小皇帝一变脸如此可怖！
“怎么？你不说话了？不说话就是默认！”小皇帝示意徐世昌翻译着，大殿里满是金石铿锵之声：“什么藏地是你的？你不如说连中国都是你的！西藏这么冷在那做皇帝岂不委屈了你的泼天大志？！当着众人在这里一刀把朕这个天子杀了立刻登基岂不更便当？！！弄出个藏地独立你很威风嘛，还有两头狮子一座雪山的国旗？！朕看你是糊涂油蒙了心不知天高地厚！来了北京你还敢大放厥词，你说没说过见了朕绝不能叩拜要持以平等礼仪？嗯？！还说前几世前后藏大喇嘛见了世祖顺治皇帝、高宗乾隆皇帝也没有跪拜是吧？那是天子特恩你不晓得？！你那些无德无能的师傅没教过你？别以为你住了布达拉这个‘宫’朕就不敢料理你！跟朕挺腰子上头上脸的人还没出生！”
后藏额尔德尼吓得不停叩首：这些话都是两人私下里闲聊的，自己还劝过他，怎么深处宫中的天子什么都知道！
皇帝阴狠的看着一群大喇嘛，火气愈浓：“想做皇帝也就罢了，还勾结外人图谋不轨，朕问你，谁给你这么大胆子？伦敦还是巴黎？！谁要敢跟帝国离心离德，朕第一个送他去西方极乐世界见世尊！在山沟沟里蹲的时间长了想必是念经念糊涂，生了些异想天开的异样心思竟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瞧瞧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别想着世界上有人敢支持你，打量着头上这块云那块云的飘来飘去落下顶皇冠！告诉你，你头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朕！！”
眼见皇帝勃然大怒故意点出了勾结外人，说的不就是英国？克里威尔勋爵那张比城墙还厚的老脸再也端不住，一会红一会白尴尬的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嗵嗵直跳的心脏让老头有些吃不消，气恼中还夹着懊悔：可恶！军情五处都是干什么吃的！一群饭桶把大英帝国的脸都丢尽了！
众多喇嘛们听了徐世昌翻译的藏语悔得肠子都清了，一片狗血淋头的骂声带着巨大的威压把这些念经祈祷的上师搞得魂飞魄散，生怕皇帝一气之下把前藏大喇嘛推出去一刀宰了，再把****灭了，那可真是老和尚咽气——吹灯拔蜡。
皇帝见时机差不多，忽的带了微笑转头问克里威尔：“朕听说这次藏地事变跟贵国毫无关系，是这样吗？！”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勋爵阁下真想一头撞死：明摆着皇帝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故意找茬，侮辱英国，可绝对不能不接着，面对这么些外国公使，这要是传出去英格兰的面子还不得丢到大西洋里去！
“呃……尊敬的陛下，我首先承认一点，作为外交官和自由国家的代表，大英帝国绝对没有干涉任何国家内政的无耻行为，肯定有些误会！请陛下顾念两国友谊千万不要听外人挑拨离间才是。”
被皇帝玩弄于鼓掌之间晕头转向的勋爵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皇帝似笑非笑道：朕也是这样看，这么着，一会儿朕还有些礼物送给你。
说罢换了庄容对尚在惊恐的喇嘛们说：汉藏一体是大汉大唐以来历代天子的意识。朕对于藏、汉、蒙、回诸民族皆一视同仁，有些事你们知道，有些事你们不知道，前藏大喇嘛，你自立为主单靠藏地不可，来，朕给你介绍几个外国朋友认识认识，方便你再欺君卖国犯上作乱！你既然看不上朕这个皇帝，想投靠谁不妨现在直说！”说完这才发泄完怒火的皇帝玩味的瞪着早已瘫作一团曾经耀武扬威的活佛。
眼见宫廷内外杀气腾腾禁卫和丹陛上至尊无上神圣的天子的权力，早已瘫软在地的十三世大喇嘛此时才知道自己原先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多么愚蠢、无知，自己就是个白痴！第一次领略了汉人所谓的天子权威之广、之大远远不是自己这个坐井观天的喇嘛所能企及的。
“董福祥！”
“在！”
“把……”皇帝狰狞着脸还未说完，放声大哭的前藏大喇嘛心中所有自以为是的自持全部崩塌，膝行爬到前头叩首不已：小僧…….呃嗬嗬嗬知道、知道一万分错了！请大皇帝陛下念在小僧年幼无知，饶小僧一命！今后……今后小僧绝对不敢、再不敢存留异心，只知尊奉陛下圣谕！我、我对上天和佛爷发誓！陛下…….”眼看大祸临头，平时尊贵威严的佛爷彻底臣服，生怕董福祥像把桑吉活佛撕碎那般把自己撕成碎片，一面磕头一面赌咒发誓一面哀哭着祈求皇帝饶恕，把个满殿的喇嘛看得无不骇然！
看着神经崩溃的前藏大喇嘛和惶惶不可终日的其余****首脑，皇帝一挥手，虎目圆瞪的董福祥退了回去。
皇帝见收到敲山震虎的功效则语气温和下来，君主作为老虎和狐狸的组合方式完美呈现出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四大活佛——章嘉、哲布尊丹巴、大喇嘛和额尔德尼在整个西北、蒙古、藏地民众传统民众心目里的圣哲地位和尊贵，其实宗教对于皇权相辅相成的作用能起到枪炮子弹绝然起不到效果，但是，皇帝必须让他们心里有数，他们首先是臣子，然后才是各地的“宗教”首脑——跟一切政权不能沾半点边。
抿了口茶，少年皇帝越发英气风发却是一脸的悲天悯人：“朕知道，你也不容易，从小离开父母进了佛门，日日研习佛法经典不得稍怠，还有些丧心病狂的龌龊小人挑唆着你跟帝国离心离德，既然你有忏悔向善之心，朕念上天好生之德也不再过分降罪于你……”别有意味的顿了顿，下面跪着的一片喇嘛们已经暗暗放了心，皆颂圣不已，只19岁的十三世大喇嘛被15岁少年皇帝说道痛处，忍不住大放悲声忏悔不绝，把个满是尊严威武的乾清宫真正当成了神之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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