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色的锦缎,映着晨光泛起细细的光彩,满目妖冶。
竹盘中金线绺绺生辉,压过缤纷的丝线,连翘伸手虚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梅香一进门,看着她默默叹了口气,将手中已经裁减得当的喜服交到她手里说:“大太太让你安心绣线,其他的事便不用管了。”
连翘乖巧地点头。
“东西待会儿我替你收拾,你不用操心。”
继续点头。
梅香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去她房里收拾。沈微娶妻,连翘不能再住在原来的地方,必须搬出来。内院的下人们如今忙的自顾不暇,倒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至于外院,恐怕已经流言四起了。梅香想及此不由得蹙了蹙眉,她虽与红袖一起服侍大少爷多年,可红袖的性子实在是太不饶人。
连翘瞅了瞅手中的喜服,又转头看了看一旁妆奁中的锦缎,沉吟片刻,这喜服的缎料竟比锦缎更好。
深深呼吸了几次,翻开大太太定下的纹样,选针,取线。
红色是极张扬的颜色,一脸数日连翘都闭门不出,只专心绣线。聘礼在三日前便送了出去,据说送礼的挑夫排了整整一条街,引得多少路人驻足。两日前,宝历皇帝亲自下诏,赐沈府千金美宅。一日前,连翘收完最后一针,大总管亲自带人将嫁衣送去柳家。
京城,一时间沸沸扬扬。
六月末,沈府大门敞开,两头半人高的石狮子挂上了两层红纱,高高的匾额上也簇拥着大红的锦缎。沈青峰亲自点了一封爆竹,沈微一身红衣,跨马而去。
东城柳家早已是张灯结彩,柳员外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便奉为掌珠,女儿性子柔弱,可却一点也不柔弱的看上了沈家的大少爷。柳员外知晓沈微的脾性,虽说清冷了些,但无可厚非的是个能让他另眼相看之人,思来想去,柳员外也顾不得其他,主动替女儿找上了沈青峰。如今看着女儿要出嫁,柳员外不免心头哽咽,毕竟是自己养了十七年的女儿。
闺门紧闭,媒婆领着沈微站在门前,见门口盈盈而立的几个美妇,面带喜色地递了红包上前。
美妇们一一收下,却是分毫不动,直瞅着沈微。
媒婆无奈地看了看沈微,眼底却也带了几分戏谑。
沈微侧了侧身,一旁的齐海忙的上前,送上一只绣袋和四锭金裸子。媒婆一愣,倒抽一口气,暗想这沈家当真是富可敌国,出手竟如此阔绰。
美妇们互相看了一眼,接下金裸子福身拜谢。当中一个紫衣妇人开口道:“大公子虽家财万贯,可柳员外家也相差不远,想要迎娶嫁娘,恐怕……”
沈微不答话,只将手中的绣袋交给那妇人。妇人惦着有些沉的绣袋,狐疑着打开,面上微微一怔,身旁的妇人也都凑将过来,面面相觑了一番。那妇人又抬头看了一眼沈微,转身进了闺房。
等在门外的人皆是不解,媒婆更是一头雾水,怎奈沈微不言语,那几个妇人也都保持沉默,只好翘首以盼房内的动静。
“嫁娘出阁!”
房内高声一句,门外之人怔愣了一瞬,心下正奇怪这叩门怎的这样快,猛的听得门轴转动的吱呀一声才恍然回过了神。
一阵金光刺目。
嫁娘迎着日光,一身红一身金,仿若浴火的凤凰。待到仔细看时才发现,原来那大红色的喜服上竟用金丝线绣着凤凰牡丹,振翅腾飞的凤凰昂首朝天,边角用彩线勾出了大朵大朵的花王牡丹,花团锦簇,栩栩如生的模样好似在风中摇曳。
众人不免呆滞,如此的一身嫁衣,着实让人赞叹。
扶着嫁娘的妇人朝沈微笑了笑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姑爷有心了。”
沈微朝她点了点头,媒婆一阵感叹,上前背了嫁娘上轿。前厅一番告别,柳夫人含泪将一枚苹果塞到女儿手中,又在她的腰间系上一枚铜钱,沈微便携着嫁娘向柳氏夫妇辞别。
沈青峰依旧一身藏青的衣袍,然而却富丽了许多,腰间佩了一枚玉简,明眼人一瞧便知道那是和田出产的田黄美玉,价值岂止千金。王氏穿着绛红色的裙褥,头上插着三枚鎏金的柳叶钗,耳边是两粒圆滚滚的大珍珠,举手投足都带着端庄的浅笑。
柳员外同柳夫人一进堂屋,沈青峰便迎了上去,王氏紧紧跟在身后。
“大公子至情至性,两位可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柳员外得知沈微在闺房门口的叩门后一直喜在心中,他原先还以为依着沈微的性子恐怕得费些功夫才能扣开女儿的房门,没想到这位姑爷竟如此叫人意外。
“员外可当真糊涂了?微儿他如今也是二位的半子了!”沈青峰温温和和地笑着,引了柳员外上座。
这话很是得人心,柳家夫妇皆是一阵笑意。
“微儿平日很是清淡,思雨肯嫁,也算是他的福分,员外爷如此看得起他,倒真叫咱们惭愧了。”王氏一边拉了柳夫人的手,一边亲自端了茶给她。
柳夫人赶忙接过,看了看满屋子的喜庆,对王氏又添了几分好感。
一阵寒暄道贺,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门外边起了鞭炮,沈忠匆匆赶来,堂上站的满满的众人纷纷转头。
男子容貌俊秀,身姿挺拔,虽然抿着唇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手下却是细心地牵着红绸,领着身边头顶红盖头的娇小嫁娘稳稳走来。嫁娘一身凤凰嫁衣,红如烈火,灼人眼球,金色的凤凰熠熠生辉,每走一步都好似一记振翅。
好一件玲珑嫁衣!
祭天、拜地、叩父母、交拜礼成。
沈青峰起身朝沈忠摆了摆手,沈忠点了点头朗声道:“今日沈府大喜,摆三日流水席!”
堂外一阵高呼,柳家夫妇一愣,随即欣慰地点头。
行了礼,自然是要送洞房的,梅香和连翘是沈微的丫头,于是一人提了一笼朱漆食盒,紧紧跟上。
翠微阁灯火通明,大大的红喜字贴的满满当当,连翘多日未曾来这里,看着这出挑的色彩险些认不出来。梅香扯了扯突然发呆的连翘,朝前努了努下巴,连翘看着已经跨进房间的一众人等,讪讪地笑了笑,快走了几步。
食盒里装着各色果子,花生、莲子、红枣、栗子,媒婆一边唱贺词,连翘同梅香一刻不落的打开盒盖,伸手便是一把。一撒荣华并富贵,二撒金玉满池塘,三撒三元开泰早,四撒龙凤配成祥,五撒五子登朝堂,六撒六合同春长,七撒夫妻同携志,八撒八马转回乡,九撒九九多长寿,十撒十金大吉祥。
沈微打赏了媒婆,取了秤杆子轻轻一挑,一片红云落地。
柳思雨微微低着头,面上泛着粉粉的桃色,略微有些不安,一派娇羞。
连翘心口一窒,闭了闭眼,方才堂上说的什么郎才女貌、一双璧人统统挤进了脑袋,压的她几乎喘不过起来。沈微穿着她亲手缝的喜服,柳思雨穿着她亲手绣的嫁衣,果真是鸳鸯同心。
媒婆拾起地上的红盖头,催促着沈微出去,柳思雨从头至尾都没有抬头,直到沈微走出了房门,只剩下她和自己带来的丫头小荷时才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
轻轻呼了一口气,柳思雨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绣袋,里面装着磐石一角,眼底泛着浓浓的欢喜。
“小姐,刚才进来的两个丫头,左边的那一个就是连翘呢。”小荷见自家小姐又开始神游,走近低声说了一句。
柳思雨抬头,咬了咬唇。“我没看清她,她好看么?”
“嗯……好看是好看,但是一副丫鬟的模样,哪里比得上小姐是大家闺秀。”小荷撇了撇嘴说。
“她做的嫁衣很好看。”
小荷一愣,没错,那个叫连翘的丫头的确有一手好绣工,这嫁衣连她都看的咋舌。“小姐,听人说那个连翘原本是沈家大太太拨给姑爷做姨娘的,可是姑爷娶了小姐,却没有收她,想来姑爷也是喜欢小姐的,何况姑爷还给了磐石。
柳思雨听着点了点头,她自然是知道连翘的事,虽然沈微待她一向不亲不疏,但她还是愿意相信沈微是因为她才不收连翘的。
“小姐你放心,小荷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姐的,如果那个连翘敢对小姐不敬,小荷断然不会叫她好过!”
柳思雨被她万分郑重的语气惹的一笑,嗔怪地睨了她一眼。
出了喜房,沈微自是去前堂照拂宾客,此番沈家大喜临门,来的可不只有商道上的一干子掌柜店家,前些日子皇帝亲自下诏赏赐,朝中之人来的也不在少数。这些极擅揣摩人心的朝臣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太后遇刺之后坤和殿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为何独独招了沈家人进殿?但凡是个人都晓得其中利害,那些与沈家稍有一点交情的无一例外的都备了大礼前来,沈府自早晨便开始迎客,几乎容纳了京城半数的达官贵人,好不风光。
连翘面色带着苍白,她这几日一刻不停的赶工,到现在手还有些发颤。梅香知道堂屋外自会有人照看,也不急着跟去,陪着连翘在靠近玫怡院的池边坐下。
月上星空,银芒洒洒。
连翘扯了一根池边青草,漫不经心的绕着。做喜服的时候她只是觉得心里有些堵,但时间太紧容不得她仔细去想究竟是为何,今日,在看到一双新人慢慢走来的时候,一旁静静观礼的连翘恍然间懂了。原来,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当初被莫名其妙冠上姨娘身份的时候她未曾珍惜,到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一番贪恋,终究是相隔太远。
沈微明明那般清冷,不爱笑,不爱说话,不懂温柔更不会体谅人,她究竟喜欢他什么?她究竟怎么会喜欢上的?
郁卒地皱眉,这些事来的太快,快的让她措手不及就已经成了定局。
半个月前她还在别庄,然后沈老爷突然的出现,又突然的宣布大少爷的婚事,沈家忙碌半月,一朝大喜临门。似乎是顺理成章,可却偏生的让人莫不着头脑,这沈老爷竟像是猛地冒出来的,出现的没有一丝征兆。如若不是这几日废寝忘食的绣线,连翘几乎以为沈微的婚事是沈老爷开的一场玩笑罢了。
肩头被人捏着,连翘转头,赫然一怔。
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间,是上好的竹叶青,清隽的面庞起了一抹绯色,眼神却是愈发的清明。连翘眼光一扫,梅香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池边凉风四溢,连翘不由的心跳一快。
“连翘,别怨我。”似是叹息,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撩过散落额前的发丝,别到她耳后,幽然。
“大少爷说笑了。”
月光下少女的脸庞愈发的白皙,沈微手上一个使劲,将人带入怀中,拥住。
连翘一愣,心中一凉,正要挣扎,却听得耳边一句轻声喃喃。僵住,眼眶微微泛红。
浮云挡月,笼住一处旖ni。
李睿重新回席,身旁的便装官员笑问:“世子一去良久,可是有什么收获?”
李睿清浅一笑,端了一盅酒慢慢品着,半晌才道:“不过是丢了一块玉片,想回去寻来而已。”
“玉片?便让沈家下人去办就好,何劳世子大驾。”
“呵,自己的东西自然要亲自去取回来。”
官员听的莫名,却又觉得万分合理,遂道:“那世子可是寻着了?”
李睿低头摩挲着杯沿,缓声说:“虽然被人觊觎了,不过或许不是件坏事。”
官员愈发的迷茫,只是听他的语气实在不像是玩笑话,只能诺诺地应承,心底暗想这世子说话怎的如此奇奇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