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乔月白来到校园里,每个人脸上都是带着晕黄的笑容。这天段生怎么竟没有接她来学校,她想。去问同学,同学也不知道。一路走一路问,看见教授搬了把椅子坐在宿舍门口,她道:“段生呢?”教授道:“他死了。”她嘻嘻笑道:“教授,你不要尽同我开玩笑!”教授认真道:“我并没有同你开玩笑。”
她仍旧不信,教授道:“他出了车祸,就死在我面前。”
她愣了愣,道:“这样的事情不要拿来骗我!”
教授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只手套来,道:“他死的时候交给我的。”
原来是那只粉色的绒线手套,乔月白伸手接过,是崭新的,连一丝污渍也没有。她心慌起来,道:“他真的死了?”
“死了。”
怎么会死了!她瞪着眼去望教授,道:“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教授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到椅子后面去扶住椅背,道:“死了有半年了。”又奇道:“你不知道吗?他是出车祸死的。”教授的脸突然变了,成了一只肠粉,最后终于变成了母亲。母亲道:“月白,你为什么要穿黑色呢?”
黑色?她明明穿的是一件阴丹士林蓝罩衫。乔月白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竟然是件黑色长旗袍。她的思维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不在了。他不在了那么久,她却不知道。她支支吾吾地想说话,可是什么也说不出。她昨天才见到了他,他怎么会死了半年!那么,这一定是个噩梦了。
乔月白挣扎着醒过来,满目却是一派黑色,这一刻她差点疑心一切都是真实的。胸中闷了一口气,叫都叫不出来。不一会儿,眼睛便适应了黑暗,她看见杜段生的身影正坐在书桌前,刚才未落的眼泪顿时不受控制了,低声道:“段生。”
杜段生回过头,嗓子里像含了块方糖,道:“嗳?你这么快醒了。”说完咳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来。看见她的脸在窗外灯光的折射下是晶莹的,忙伸手去摸,摸到湿湿的一片,他道:“怎么哭了?”
他的手实实在在地触到她的脸,乔月白立刻觉得踏实了,抬脸去看他,道:“我梦见你死了。”
杜段生轻声笑了,在她身边坐下,道:“不要胡思乱想,我再不说今天那样的话了。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黑暗中乔月白听见了自己呼吸声,他不说话,她也不说,他们就维持着那样的姿势:他坐着,她躺着。她道:“你抱着我罢。”杜段生犹豫了一下,在她身侧躺下来,伸手将她拨入怀里。
她又闻见了他衣服上的味道,没有古龙水,是薄荷脑的凉意,却是沾着他身上的热气一起涌出来的,还有香烟味同肥皂香,说道:“你身上的味道总是让我记得。”杜段生道:“那是因为你在乎我的缘故。”加了一句:“其实我也总能闻见你身上的。”
她问:“我是什么味道?”杜段生想了想,道:“清淡气,又不全然是,闻久了才发现还藏了罂粟花的味道。”她将头挪了挪,好在他胳膊上枕得更舒服,道:“你到底是讲我身上的味道,还是在讲我这个人?”
杜段生笑道:“你身上的味道总是代表你这个人的。”
这句话乔月白没有听清楚,而睡前的事情突然重重叠叠地涌进她的脑子。她捏了捏手心,纸片还在那里,硌人的一小团。那么这并不是她的幻觉了。她想问,忍住了。现在他们这样好,为什么要用一句话来打搅?以后吧,以后总有机会去知道的。她道:“什么?”
杜段生道:“没什么。”
她也不问了,去听他胸膛里噗通噗通缓慢而沉着的心跳。过了半晌,她道:“段生,我觉得痛苦。”她还是说了。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扁平而毛糙的一句话。
杜段生的扶住她肩膀的手微微一抖,道:“为什么?”
“你比谁都要清楚,何必还要来问我。”乔月白哀哀地笑道:“你说的真对,也许到最后我会去恨你。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太好了,我心里只想去享受,可一旦没有话说了,我又会去想,想是不是一分一秒都要让我记得一辈子,而你却不给我一辈子。”
杜段生的心里像被突然开了荒,生命力顽强的种子都蹦了上去,将自己给埋了,等待来年开花,之后的每一年都要让自己长得更茁壮一些,终究成就出棵棵参天的树。他沉默片刻,诚恳道:“你知道我想给你一辈子——”
乔月白伸手捂住他的嘴,道:“这一句话就够了,不要说但是,我不想听但是!”
这一刻她明白了,一开始她以为他不喜欢她,之后以为他在游戏她,但都不是,他是爱她的,要不然也不会像这样待她。要是不喜欢,何苦在一起;要是游戏,她已经是输家,他没有必要再玩下去了。可是他们的终点,只能是像现在这个样子了。也许是因为他的爱只有那么多,又或者是他有自己的苦衷。但究竟是什么苦衷?
“对我这样的人,你何苦去骗自己——”杜段生道。心想:那么她懂了,虽然她不知道是为什么,虽然他从来也没有说过原因,她却懂了。
“刚才在江边,我坐在那里,想的是我们会结婚,会很幸福,有两个孩子。我明知道我们并没有在一起多么久,还是这样想了。”乔月白变得十分平静,“你现在就要打碎它,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杜段生心中揪痛,将她搂紧一些,闭上眼道:“你作甚么要这么聪明?”
乔月白道:“原先我以为喜欢的是你的脸,你的气味,你对我说话的表情。后来以为是抓不住你,我的自尊心作祟,因而非得到你不可。其实都不是,而是因为我们两个人太像了——你和我,都是对这个世界极能忍的,连爆发一场也要提心吊胆。段生,你说我聪明,其实你才是一早看明白的那个人!”
杜段生扭头去看她,昏暗不明中只有她的一个轮廓在那里,但是她的坦白感染了他。如果她可以,那么他也可以。只是在这之前,他的内心只有一个yu望——杜段生扭身将乔月白压在身下,低下头去吻她的嘴,那么柔软的嘴唇,他愿意一直吻下去。他将舌头伸进她嘴里,卷住她的舌头,不是挑拨性的,而是因为压抑带来的极端激情。
这是乔月白生平第一个吻,她却并未因这境况而觉得生疏可怕。一开始是他带领着她,她却马上掌握了技巧,狠狠地去回应,去咬他的嘴。甚而更进一步,她轻轻推开他,仰脸使自己的嘴靠近他的,可当他低下头要吻,她又偏退回去,直到看见他抑无可抑的yu望,她才微微一笑,主动去迎合。
只有这样经过三番五次求而不得后终于取下的吻,才是最为摄魄迷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