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奕略一斟酌,朝着田钦祚微微一拱手,小心翼翼地说道:“田将军,以前是严知府和黄通判二位大人给大军筹备粮草军械、保障后方供给;可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后我们这五万将士能不能填饱肚子就全指着程大人了,在下觉得既然程大人专程前来拜访将军,将军也该……”
杨奕心里也知道,这里毕竟是大宋整个西北军事指挥系统的中枢之地,凭着他现在的身份,是根本没有资格在这中军大帐里发言的;因此他说完之后,就用双眼紧紧地盯着田钦祚那张古铜色的脸庞,心里也是紧张的突突直跳。
田钦祚抬头看了看杨奕,稍微怔了一下,紧接着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将两只粗壮的胳膊用力地向后舒展着,不耐烦地道:“本将军鞍马劳顿,哪里顾得了这么多啊!”
杨奕暗自一叹,他今天一眼就看出那个程徳玄绝非等闲之辈,来到定州也绝不会甘当田钦祚的马前卒。如果田钦祚心里还想着将程德玄和严镜明、黄焕中一视同仁,那就离英雄流血又流泪的日子不远了。
可杨奕一看田钦祚斜靠在宽大舒适的帅椅上已经闭上了眼,虽然心里着急,可也是毫无办法;如果他再不走,那就有违抗军令的嫌疑了。杨奕斜眼看了看大帐两侧站立的那些甲胄鲜明、满脸横肉的亲兵们,再也不敢久留,急忙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向外走。
杨奕刚走到门口,忽然听见田钦祚“哦”了一声,心里一喜,就急忙放慢了脚步。他扭头朝着身后瞥了一眼,就见田钦祚在帅椅上挪了挪身子,铜铃般的双目突然一睁,吧嗒了两下嘴唇,慢腾腾地道:“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刚才我就想啊,咱们这大营里也不缺那几盘子菜,几坛子酒;这样吧,今天后晌你安排一下,弄几个像样的菜,摆上一桌,我派人去把程大人请来,咱们就给他程大人接接风、洗洗尘!”
这就对了嘛,杨奕暗自用赞赏的目光瞅了田钦祚一眼,急忙答应一声就直奔中军大帐后面的那间专门为田钦祚而设的小灶。后厨小灶上的几个师傅手脚麻利,在杨奕的指挥下,天刚一擦黑,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就准备好了。
程德玄倒没拿架子,杨奕刚刚指挥着人把宴席布置好,他带着人就准时赶到了。酒宴设在中军大帐后面的一个小客厅里,满面红光的程德玄来到营门外刚一下马,田钦祚就笑呵呵地迎了上去,看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和程德玄倒像是阔别多年的好友一般,弄得杨奕一阵的莫名其妙。
他们寒暄了几句就联袂而入,杨奕立即吩咐站在门口的那些亲兵们往里面搬酒,等一切都安排好之后,杨奕却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不用问,他是绝对没有资格往那张酒桌上凑的,可是他的职责又告诉他,他应该时刻不离田钦祚的左右,并且还要随时地准备着记下田钦祚将军说出的每一句重要的话。
如今谁又能知道在酒席宴上田钦祚说不说重要的话?
如果他好不知趣地凑上去,弄不好扰了人家的兴致,再被人给吆喝出来,那面子可就丢大了;相反,如果他不进去,万一田钦祚的酒劲上来了,随口吩咐一句什么,可他这个书记员兼传令官却不在场,那可就是擅离职守了。
杨奕正在犯难,忽然看到赖参军陪着一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急忙就上前做出一副请教的样子来。
赖参军已经和那人走到了辕门口,扭头一看是杨奕,就笑着对那个人道:“都监大人,今日田将军约你一起去给程大人接风,在下位卑职小,就不厚着脸皮进去了,免得打扰了几位大人的雅兴,李大人请吧!”
赖参军一直目送着那位李都监李大人进入帐中,才回过头来干笑了一声,看着杨奕笑道:“杨公子,你有何事?”
杨奕呵呵一笑,就将他刚才所想的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在下初来乍到,还望参军大人多多赐教!”
赖参军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用手捻着颌下的胡须,笑吟吟地道:“这事嘛——我也说不清,杨公子熟读圣贤之书,胸中韬略万千,我看你还是斟酌着办吧,我走了啊!”说完转身而去。
这跟读不读圣贤之书有什么关系,这不是屁话吗!早看着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没想到这就开始跟自己过不去了。饶是杨奕始终抱着与人为善的想法,可也被赖参军这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弄了个难吃难咽。如今他明明知道这个赖参军是在给自己出难题,想看他的笑话,可他也毫无办法,谁让自己现在只是个小小的书办呢?
随着赖参军的身影渐渐地运去,杨奕脸上尴尬的笑容也慢慢地消失了,随之浮现在脸上的就是一种淡定和从容的神情。路是自己走的,脸是自己争的;如今既然给了我一个“零”,我就能从那个“圈”开始!
经过赖参军这件事,更让杨奕鉴定了一个信念,宁可我在帐外等上一夜,也决不能第一天上班就落下一个玩忽职守的名声,于是他揣起双手,跺着脚就准备开始打持久战了。
此时中军大帐里已经开席了,一会儿是推杯换盏,一会儿就是“来来来,我们三人共饮此杯”,你敬我让的声音此起彼伏,看来气氛还是蛮友好、蛮热烈的。
就在这时,杨奕忽然就听见程徳玄和那个李都监在一唱一和地说着什么,不过声音压得很低,只是听到了“将军深得晋王的赏识,今后必定会……”
杨奕心中一颤,程徳玄是晋王赵光义派来的心腹,而田钦祚又是手握重兵的宿将,莫非……他刚在心头闪过了一些不安,随即就听见田钦祚高声说道:“二位大人取笑我老田了,这定州距京城千里之遥,你们说的这些我老田是一概不知,何况也不想知道哪些。在俺老田的心里,就知道扛着我的大刀上阵去杀契丹狗,防御定州城,让百姓们过个安生的日子,给官家守好我大宋西北的这扇大门!——官家指到哪里,俺老田就打到哪里,除此之外,俺老田就知道喝酒吃肉!”
高!真是绝了!杨奕暗自为田钦祚挑起了大拇指,刚才他还有些替田钦祚担心。可是现在看来,这个天大将军绝对是一个政治可靠、军事过硬的军人。
接下来就是一阵寂静,半晌才听见程徳玄和李都监讪讪地附和道:“那是,那是,田将军的忠勇早就名满天下,就连官家也几次常在朝堂上说,只要有田将军这把铁锁在,他就永远可以睡个安稳觉。此等殊荣,满朝文武又有几个啊?”
“所以我说嘛,俺老田就是给官家守大门的,除此之外,啥都不想!”田钦祚哈哈大笑道,“如今我老田就倚老卖老,立个规矩。程大人高就转运使一职,这是大喜事,今天咱们除了喝酒,其他的事情一概放到脑后,来来来,咱们再干上他一碗!”
行了,杨奕一听这田钦祚已经将这酒桌上的基调给定好了,看来今夜也不会有什么命令要发布了,他还是别在外面冻着了,赶紧吃点儿饭早点睡觉吧!
就这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军营上下都已经用过了晚饭,就连辕门外那些值守的亲兵也换了两次岗,除了例行巡逻的一队队兵卒来往穿梭于各个大营之间,整个军营就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这一天下来杨奕又是和赖参军四处转悠,后晌又忙里忙外地准备给程徳玄接风洗尘的宴席,这中军大帐周围的人早就知道了杨奕的身份。将军小灶上那些人更是知道,和这个今后将整天跟随在大将军身边的杨公子搞好关系意味着什么,于是早就给杨奕在后面准备好了饭菜。
中军大帐后面有一排简易的营房,赖参军曾经告诉了他晚上睡觉的地方。杨奕刚想进去歇歇脚,然后再去找点吃的,没想到刚一来到房门口,就见小灶上两个小卒模样的人给他送来了三个菜、一碗面,还有一壶酒。
“杨公子,你慢用,如果不够请你吩咐一声,我们马上就给你准备!”那两个小卒将酒饭在营房中间的小几上摆好,讨好似地对杨奕笑着道。
杨奕看了看他的饭菜虽然比不上接风宴上的花哨,可也全都是取其精华之作;营房里生着炭火盆,温暖适宜,他就盘腿坐到炕上,将小几拉到近前,开始美滋滋的自斟自饮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杨奕浑身舒服,咕咚咕咚地灌了半壶茶水,然后拉过一条被子,倒头便睡……这一觉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就被冻醒了,看了看地上的炭火盆已经剩下一堆灰烬。
杨奕刚想找些木炭再将火盆生着,可就在这时肚子里一阵咕咕叫,随即就觉得小腹一紧,两股一收,于是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炭火盆的事,捂着肚子就跑了出来。
杨奕一看营房后面漆黑一片,于是脱了裤子就蹲下了。
刚刚完事,还没等他站起来,就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喝道:“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没等杨奕回答,就听见这个人接着问道:“你……你读过书,识得字吗?”
刚开始杨奕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这军营里专门监督随地大小便的“城管人员”呢,但随即就停了出来,背后的这个人就是喝得醉醺醺的田钦祚。杨奕提着裤子站起来,慢慢地转过身,冲着田钦祚一乐:“田将军,夜急,这……这不就急不择地了吗?”
“原来是你?”田钦祚打了一个酒嗝儿,一摆手道:“跟我走。”
“田将军,这……”杨奕本来是想着问问这深更半夜的到底有什么事,可是一想这是军营,田钦祚随便吩咐一句话那就是军令,自己岂能问东问西的,于是急忙改口道:“是,田将军!”
但是田钦祚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一边在前面走,一边小声地说道:“这黑灯瞎火的,你正好帮本将军一个忙。本将军啊,和那个曹操曹孟德一个德行,那就是半夜好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