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羿！”
我猛然惊醒，眼睛感到一阵刺痛，不由得闭上一会儿让它恢复光明。
“你发现什么吗？”奚伯问道。我摇摇头。
“面具人在这里干什么？他把娥关在这里吗？你看到她了？”竖亥盯着我，他猜到了一切，不容我否认。我点点头。“好像是娥，我不敢肯定。”
“那面具人是根龙。”奚伯接着道。
“只有拿下面具才知道。”我最后四处望了一下，确信不可能发现什么，“走吧。”我把火把仍然插到原先的位置，可就在这时，在插火把的墙壁小洞的旁边，我看见一个模糊的印迹。没错，是一个怪兽的头像，和我家墙壁上的一模一样！我全身一阵颤抖，愤怒中夹杂着惊喜，我不再怀疑，娥一定曾被关在这里。我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我一定会找到你，你这只丑陋的怪兽，然后把你的头割下来，插在屋外尖锐的木桩上，让烈日曝晒，让它腐烂并散发着恶臭，让无数的蚊蝇盯咬啃噬，让你的灵魂在黑暗的世界里哀嚎永不安宁！我在心里咀咒着，步伐踉跄地走出让人窒息的地洞。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概几天或十几天，总之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因为部落里的长老们每天聚在一起，讨论着东夷的未来。他们每个人都激情满怀，振振有辞，在有些事情上又互不相让，仿佛通过他们的争辩胜负就已经决定了东夷的兴衰成败。我常常是一言不发的，对他们的言辞只是偶尔地点头表示我在听，而实际上即使他们所说的最优美的言辞我也没有记在心上。他们习惯了我的沉默，在争辩的过程中也往往忽略了我的存在。这不会让我感到不快，反倒会暗自欣喜。最烦恼的不过是当他们在兴致勃勃中突然让我做出某种莫名的决定。每当这时所有的目光在沉默中都聚集在我的身上，有热切的，也有嘲讽的，有崇敬的，也有鄙视的。我仍然用凝重的神情来掩饰我的心不在焉，一般的情况下，我会装作略微思考的样子，然后指着他们中的一人说，我赞同支葛长老。听到我的表态，支葛长老会因为无比的荣耀而红光满面，目光如炬逐一扫过在座所有的人，之后就会大声赞扬一番我的英明果敢。我会尽量照顾到每一个人，不让他们中的某人因没有受到重视而过分地沮丧。和支葛长老分歧一向比较大的是尚及长老。尚及长老硬直如木，是龙族备受爱戴的长老。支葛是玄族的长老，我听说在玄族被攻陷后，他为了避免族人免遭杀戮，带着老弱妇嬬主动投降。在胖酋长被晏龙点燃祭了天神后，支葛长老便死心塌地地效忠我了。他乞求我宽恕玄族每一个人，因为现在他们都是我的子民。我当然愿意这么做，便通过纯狐告知所有的族人，谁若再任意枉为，恃强凌弱，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之后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玄族人跑到我面前哭诉遭受到什么令人无法忍受的暴行。
长老们仍然聚在一起商讨准备继续南下，是否要渡河征服剩下的夷族部落。这个问题他们已经激烈地争吵了很多天。看得出来，纯狐在这种氛围下充分显示出了她过人的聪慧，并且让所有人都感到她的亲切。她总能轻松地化解各个部落长老间的矛盾，并不露痕迹地将他们引到她所希望的方向上去。看得出来，他们除了神之外，最崇拜的就是眼前这美丽的祭司了。她并不想就此停下，她热烈的目光已经投向河对岸广阔的天地。我不明白，这滔滔的陵河对岸到底是什么吸引着她。
于是我带着晏龙或是他们中的两三个人不时地到河岸边去走走。这是毫无目的的，但又不是单纯地欣赏风景——这河边的风景确是迷人的，河面宽阔平坦，却是无声地奔流而下，盯着时间久了，便会觉得眩晕站立不稳，仿佛已经置身波涛之中。河对岸青山隐隐，不见生息。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未踏出凤族部落时，我以为陵阳河就是世界的尽头。长大后，这愚蠢的想法让自己都感到可笑。当我知道这世界无边地广大时，惶然不安的感觉就不时地占据我的内心，尤其在娥失踪之后，我的世界一下子延展到不可预知的幽冥之中，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团团的迷雾中，根本没有方向，没有尽头。
“过了河就是另外一个天地，人们说，那是中原尧的帝国，一个富饶如同天上神之所在。”我望着河对岸对他们说。
“他们穿什么样的衣服？喝什么味道的酒？女人长什么样？”他们和我一样遥望对岸，不时地问着同样的问题。
“既然是神居住的地方，应该和神一样。”
“神又是什么样？”
“一只鸟，也许是一条龙。”
“没有像人一样的神吗？”
“驾着六龙飞驰载送日月的羲和应该长得像人一样。”
“日月是羲和的子女，据说太阳是一只三脚乌鸦，一共有十只，每天羲和都拉一只到天空中走一圈。他们长得都一样，连羲和也分不清，有时同一个太阳连续走好几圈，有的却在汤谷里一呆就是好几旬。他们没事儿的时候就泡在汤谷里，汤谷有一条大河，像陵阳河一样，比陵阳河要宽，他们就在里面洗澡，不然他们会把自己烤焦……”
他们东拉西扯地说着从老人嘴里听来的故事，就像他们见过一样。“不要说天上的事了，那是神关心的事情。还是说说那边的事吧。”我指着对岸说。
“尧帝现在是众神宠爱的人王，他的仁德让天下皆服，人们争说他的功绩，敬仰他就像敬仰天帝。”
“偃应该最知道中原的情况，他的儿子皋陶是尧帝最得力的大臣。他本来可以好好地做东夷国的国王，尧知道他的贤名，把他请到中原，帮他治理天下，一时天下皆服。结果东夷各族却分裂了。”
“最厉害的是皋陶能驱使一只像羊的神兽，能辨曲直，往人面前一站，有罪的话，神兽的角就会去撞那个人。”
又是怪兽！一听到这个词，我就开始恍惚。我追问道：“那只神兽长什么样?”
“谁知道呢？只知道长着独角。”
是了，皋陶所驱使的绝不会是掠走娥的那只怪兽。我对现在自己常常冒出来的疑神疑鬼的想法感到可笑。
“有机会真想去看一看。”
“也许机会马上就来了。”我喃喃道。听到这句话，他们兴奋地围过来，急着想知道更多的事情，看着他们的样子，我心里觉得好笑，只是淡淡地说：“谁知道呢。”他们显然觉察到我在故意地逗他们，他们便一齐上来扯胳膊扯腿，试图把我放倒。我们一时混战开来，在河岸上追逐厮打着，弄得满身的泥浆，最后都大笑着瘫倒在沙滩上。
机会真的马上就来了。纯狐和寒浞终于让部落里所有的长老一致地认为现在是巩固和壮大东夷的最好时机，渡河南下是东夷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他们要选出一支最精壮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杀过陵阳河。在征询我的意见时，我却大不以为然。长老中有人出来质疑我是不是缺乏雄心，贪图现在的安逸。我没做辩解，其实是还没等我做出辩解，纯狐就已经像个护犊的母狼，厉声斥退了那个长老。
“我以神的名誉起誓，伟大的羿王绝不是贪图安逸之徒，更不是胆小怕事之人！他的勇敢是天下皆知的！对他的怀疑就是对东夷国的背叛！”她挥舞着双臂，高声疾呼。在我看来，这倒是逼着我出兵呢。
“为什么一定要用兵呢？”我看着纯狐，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出答案。
“不用兵他们会降服于您吗？”
“那他们会降服于谁呢？皋陶还是尧帝？我们难道不降服于皋陶或是尧帝吗？请皋陶回来治理东夷各族就会安宁了。”
“您现在是东夷的国王，不是皋陶。”
一个长老说道：“皋陶会以为羿是篡位者，他会号令其他东夷各族甚至是中原之兵诛杀我们。”他的左眼瞎了，是被射瞎的——射瞎他眼睛的人现在就在他身边坐着，现在他们看起来像兄弟，只是互相对望时才流露出一丝尴尬，他极力反对动用干戈，显然他不想再失去右眼。
“他不会那么做，他的父亲还在这里。”寒浞冷冷地说，他似乎早就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趁偃还健在，我们要及早兴兵，巩固东夷的实力。”
他近来似乎变得越来越冷酷，让我很不适应。现在他想用偃来要胁皋陶，迫使他不敢轻举妄动。显然他早已计划好的。
我的手在衣襟内触摸到偃赠给我的玉枭，一股寒意如冬日之冰沁入骨髓，片刻又温润腻滑如脂。我的手指在它的边际滑动着，张开的双翼，凸起的头部，一种神秘的力量隐约地渗透进我的内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