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凄冷，岱青的房间里，物是人非。
明涓一身素服站在书桌前，那一盏昏黄的灯明亮如故，而灯下的人却已经不再。拾起桌上岱青写下的书稿，一句句一行行，清俊挺拔，字如其人。明涓泪如雨下，恍恍惚惚中往事一幕幕似乎都在眼前。
“自以为她个小妖不通人情，怎料她却是少见的情痴。。。。。呜呼，月澹澹皎明，笼一池柔光潋滟，怎知伊人愁何方，吾负她一片情深。。。。。。”
“你可要好好学，以后我写戏文你来演。”
“太好了，名师出高徒，涓子，你以后一定会红遍整个锦州城的。”
“涓子你看，天上每一颗星星都是地上的人变的，当他们死去的时候灵魂就会升华到空中，变成星星看着他们关心的，忘不了的人。”
明涓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秋雨缠绵，空气中一片氤氲，哪里有烁然的星光。岱青哥哥，你是否也已经到了天上，却为何不肯让我见一见你。
淅沥的雨声落在窗沿上，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在靠近。明涓心中猛地一紧，蓦然转身：“岱青哥哥！”
身量颀长的少年站在她身后，英武的面庞上带着凄然神色：“涓子，是我。”
明涓自嘲地笑了笑，泪水从眼角滑落：“是我忘了，岱青哥哥已经回不来了!”
景深的眼睛也红肿着，他看着明涓忽然身子一低，跪下来哭道：“涓子，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死他们的！”
明涓睁大眼：“你说什么？”
景深哽咽而语：“是我。我听见你和哥商量要帮他们私奔，涓子，哥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心里有多难受，哥要是走了，等于把你的魂儿也带走了。他怎么能那么不顾你的感受，就。。。。。就带着容菱小姐离开呢！哥不能走，涓子你不能没有哥，爹也不能，集秀班更不能。所以哥不能走，我不能让他走。。。。。”
明涓的身子剧烈抖动起来：“你。。。。。你做了什么？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景深已经不再敢看着明涓的脸，垂着头一字一泪：“我。。。。。我去找了小侯爷。我知道我一个人肯定不能留下哥的，容菱小姐是小侯爷马上就要过门的妻子，所以我去找小侯爷。那天晚上，在暮鼓寺的后山，我们等到了他们。”
明涓几乎已经不能呼吸，她不敢相信岱青的死居然和景深有关！
“然后呢，你们要分开他们，他们就投水抗拒！？？是不是！是不是！？你说！”明涓一把将景深提起来，不敢相信地质问着，声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凄厉愤恨。
景深整个人像是走了魂儿：“我不想的，我不知道的。我求哥不要走，我求他，可是他很坚决，他不听。还有小侯爷，他求容菱小姐不要走，他也求她，就差跪下来求她了。可是他们一点都不动容，他们手握得很紧。后来。。。。。。后来小侯爷放他们走，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他们。要他们走啊！不能，哥不能就那样走，我去拉他，我说，他不能那么残忍，我骂他，骂他是混账，骂他如此一走了之还不如死了算了。我说让他去死，说他不配活着，可是涓子，我这样说只是想要他留下。可是他们真的死了！！我不知道他们真的会投水，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死。不然我一定不会去留他们，涓子，你原谅我好不好？原谅我好不好？？”
明涓整个人愣住，眼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唇边呛着一抹苦涩悲凉的笑：“我怎么原谅你？我连自己都无法原谅怎么去原谅你？！岱青哥哥死了，你知道吗？”
景深哭着：“我知道，是我害死他们的。涓子，你打我，骂我，你杀了我也行。我真的不想啊！”景深一边说一边拉着明涓的手往自己脸上打去。
明涓眼神陌生地看着景深收回自己的手：“我不打你。岱青哥哥已经死了，我打你骂你他也回不过来！”
景深傻傻愣在原地，看着明涓的身影缓缓出了屋子，一步一步走出去，屋外秋雨淅沥，冰冷的雨滴落在明涓身上，她忽而笑起来，仰头笑起来。湿了一脸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天后的清晨，缠绵几天的秋雨终于停住了，明涓站在集秀班的大厅中，没有表情地看着惴惴不安的戏班众人。
“玲珑姑娘，商班主的身体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咱们集秀班哪天开戏啊？”戏班的老人儿三弦师傅老宋师傅眼巴巴地望着明涓。
明涓淡淡笑了一下，那笑容似乎是挤出来的，那么的虚无缥缈，那么的让人心生叹息。她怎么能告诉这些人，商玉山一夜之间头发已经全白了，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和以前意气风发的商玉山判若两人。
“玲珑姑娘，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可都盼着重新开戏呢！”
明涓深吸一口气：“诸位都是跟着集秀班许多年的，这么多年了，大家同风雨共甘苦，真的，真的很感谢大家。”
众人听出一些苗头：“玲珑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啊？该不会是集秀班要散了吧？”
明涓歉然道：“实在对不住大家。经历过这一番变故，商班主已经无心再经营戏班了。从今以后，京城再没有集秀班这个名号，大周朝也不会再有集秀班的存在。”
“这。。。。。。”众人一下子骚动起来，纷纷议论起来。有刚来不久的新人倒还觉得无所谓，然而像老宋那样跟着戏班从锦州辗转到京城，兜兜转转十几二十年的老人儿都叹着气，眉头深锁，显然很舍不得。
明涓唤过小词和画眉，对众人道：“这里把大家的这些年的辛苦钱都结算了一下。集秀班这许多年多承大家的帮衬，所以不会亏待了大家的。”
老宋几个叹着气：“玲珑姑娘说的什么话啊！也太把我们看轻了，我们都是打算跟着集秀班一辈子的。谁知出了这样的事儿！唉，你帮着大家多劝劝商班主，节哀顺变，况且还有景深公子在，让他想开些吧。”
明涓点了头，又向众人鞠躬行过礼，让小词和画眉把银子分发了。众人拿了钱，慢慢散去，各自收拾了东西，各奔前程去了。集秀班偌大的院子，曾经热闹的光景转眼成了过去。这儿曾有人每天早上吊嗓子练声，每天都有学武生的小子们伶俐地练着身手，每天都有如云的水袖翻转生花，每天都有蹁跹的云步婀娜摇曳。这儿商班主站在屋檐下满意的笑，和岱青偶尔谈论几句，催促他新稿要早些完结，景深翻着跟头儿远远跑来，光溜溜的圆脑袋在日头下映出白朗朗的光。
这一切，永远再不会重现了！
明涓呆呆着再院子里转了一圈，神色木然。
远远的，小词跑过来：“姑娘，三姑姑找你，让你赶紧去商班主那儿。”
商玉山的房间里，浓浓的药味弥散着。不歇的咳嗽声传出来，三姑娘的声音带着泪意：“你也好生着些，自个儿身子要紧啊。这些天药没离过口，岱青哥儿虽然去了，他也是盼着你好的！”
商玉山的声音苍老而无力，夹杂着间或的咳嗽：“你别劝我，我早些随了他去才好。咳咳！”
“你这是何苦！儿女啊自有儿女的造化，都是老天爷的意思。我们好赖都只有受着，好好儿把身体养好了事正经。”
明涓在窗外站了良久，方才走进去：“商班主，三姑姑的话说得对，你别多想，其他事儿有我操持，你尽管放心！”
商玉山木然的眼神转向明涓，悲戚一笑：“亏了你了，玲珑。”
三姑姑起身，把一封书信交到明涓手里：“这是方才景深哥儿让我交给你的。也不知什么事儿，没说一声就走了。”
明涓微愣，展信一看，忍不住泪珠儿又淌了出来。
三姑娘忙道：“这是怎么了？我才劝好一个，这儿又哭上了！到底什么事儿啊？”
商玉山张着嘴，也眼巴巴地看着明涓：“景深，他怎么了？”
明涓幽幽一声长叹：“他走了。”
“走了！？走哪去？”三姑娘一惊，只听着躺在床上的商玉山又是一阵猛烈咳嗽。
明涓凄然一笑，将信折起来装进袖笼里，悄悄拭了泪水：“他说他想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不过，会回来看我们的。”
三姑娘叹着气：“偏这节骨眼儿上走，他不知道他爹现在统共就剩他一个了吗？”
商玉山微怔，忽然道：“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明涓和三姑娘都问：“知道什么？”
商玉山让三姑娘从柜子里取了一个小盒子出来，打开里里面有一套锦貂的小袄，老虎帽子，都是三四岁小孩儿的物件。
商玉山道：“这些都是景深的。他不是我和岱青他娘亲生的。那一年岱青和他娘送他老爷的灵位回元吉老家，在路上碰见人贩子在卖小孩儿。岱青他娘看那小娃儿生得虎头虎脑，看着可怜巴巴的，就带他回了集秀班。那一年，景深才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就穿着这一身衣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