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温庭筠《更漏子三首其三》
深秋,冷风瑟瑟。一群脏兮兮的小女孩哆哆嗦嗦的排成一排,站在几只木板搭成的简易木台上,等待着各自的命运。
木台下面,里里外外的围了好多人,饶有兴致的看着台上的小女孩们。
台上的男人猛的一敲锣,大声的喊:“便宜了!便宜了!五两银子一个!要买的备好银子喽!”
台下一阵议论,有人道:“便宜,确实便宜啊!”也有一些人不敢相信,质疑道:“不会是你拐来的吧?”
台上的男人不说话,只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冷眼看着那些孩子。
忽然,台下有个稚嫩的声音说:“我要买她!”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与小女孩同龄的小男孩拿着糖葫芦指着最前面一排的一个小女孩说:“我要买下她!”说的时候,小男孩左边眉毛上的痣跟着一抖一抖的,很坚定的样子。
小女孩似乎是冻的麻痹了,她一动不动,甚至连看都未曾看小男孩一眼。
台下的人们一阵哄笑,台上的男人看着小男孩,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走过去蹲下,开玩笑的和小男孩说:“你要能拿出一两银子,我就将她便宜卖给你了。”
小男孩认真的爬上台去,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小女孩说:“你等着我,我回去叫爹爹买你回去,你先吃糖葫芦,等到了我家,我让你吃好多好多肉。”
小女孩木纳的接过糖葫芦,仍旧没有看他。小男孩也不气馁,拉着她的手说:“我要让你过好日子,你一定等我回来。”
小女孩这才缓缓的抬起头来,目光如水,淡淡的看着面前的小男孩。
小男孩白白净净很清秀的样子。眉毛很淡,所以,眉梢上的痣显得尤为清晰,清晰的有点像镶嵌上去的墨色宝石,一说话,好像要掉下来似的。
小男孩用力的捏了捏小女孩的手,说:“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说完,坚定的看了小女孩一眼,转身跑回家去。
小女孩紧紧的攥着手里的糖葫芦,望着小男孩笨拙的背影,小小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温暖。
许久,没有人再接腔。台上的男人似乎不耐烦了,又敲起锣来:“便宜了便宜了,五两银子一个!五两一个!”
从木台边上经过的一个华贵轿子忽然停下了,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从轿子中走出,她披着绣有孔雀的紫色披风,气势逼人,手里握着金色镂空的小暖炉,由身旁的老奴扶着上了台。刚走到台边,一阵风起,有些冷,老奴便为她戴上了银狐皮毛修边,镶着红色宝石的帽子,她缓缓的在小女孩们面前走来走去,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小女孩们后,目光停在拿糖葫芦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仍望着小男孩消失的方向,长眉若柳,眉梢微垂,睫毛微微翘起,秀美的丹凤眼里似乎盛满了秋天的露珠,一颗朱砂痣恰如其分的嵌在眉宇之间,给整张淡漠的面孔带来了一丝活力。
妇人盯了她许久,说:“第一个,我要买她。”
接着,又从小女孩中挑出了五个,对着男人说:“我要这六个。”
“六个可是三十两,夫人……”台上的男人点头哈腰的说。
妇人身边的老奴从衣袖掏出一张银票,说:“这是银票,我还要再要六个,只是,另外六个,值不上三十两。”
男人接过银票,眉开眼笑的说:“好好,您随便挑,十二个,五十两。”
妇人又随意的指了六个,对那个男人说:“把她们都送到城外的皇园别墅“不渡香涧”里去。”
“我不去!”拿着糖葫芦的小女孩忽然怯怯的说了一声。妇人看着小女孩一眼,又看了看那个男人,男人立刻心领神会的哈着腰说:“包在我身上!”
妇人点点头,坐上轿子走了。
小女孩紧紧的攥着糖葫芦,坚定的看着那个男人,说:“我不要去。”
“你以为那个小屁孩真的会来买你吗?”男人不屑的笑着,把另外十一个小孩赶上马车,又强行来拽她。
“我不要去!我不要!!”小女孩拼命挣扎,却还是被男人扔进了车里。
马车动了,小女孩被男人死死的箍在怀里,任她踢打,都不松手,终于,她累了,放弃了,望向小男孩消失的地方,手里还紧紧的攥着糖葫芦。
小男孩没有骗她。
她坐在马车里,看见了小男孩急忙跑过来的身影,看见了小男孩看到人去台空的失望,看见了小男孩坐在地上耍赖的大哭,看见小男孩把银子扔在了地上……
她挣扎,叫喊,终于挣脱了男人的手,跳下马车。
痛,瞬间弥漫了全身。
男人骂骂咧咧的跳下马车,一手拎起她,扔回车里,啐了一口说:“认命吧你!”
小女孩趴在马车里,低下头,嘤嘤的哭了。
男人有些于心不忍了,劝道:“寒冬腊月吃不上饭都不哭,自己摔下车不是也没有哭?我摔一下,怕什么?”
小女孩没有说话,亦不想与他说话。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想到,让她哭的这么伤心的,不是疼痛,而是那一句,认命。
认命。
很快,马车到了“不渡香涧”,十二个个小女孩被赶下了车,男人又拉着马车走了。
院里富丽堂皇,金堆玉砌,看起来并不似青楼妓院,反而像名门望族的家宅。
十二个孩子按老家院的安排而排成两排,小女孩怯怯的看着老家院,手里死死攥着糖葫芦,眼睛里闪烁着悲戚而祈求的光芒。
许是老家院看惯了小孩子们的祈求和哀怜,瞪了小女孩一眼,把糖葫芦夺过来,骂骂咧咧的说:“到这来是你的福分,好生的跟着夫人,自然有你的荣华富贵……”
小女孩条件反射一般,一把夺回糖葫芦,老家院自然没料到瘦弱的小女孩胆敢跟他作对,一个巴掌上去,小女孩被打在地上,脸颊立即肿了起来,但她手里,还是死死的攥着糖葫芦,倔强的看着老家院,目光坚毅且毫不畏惧。
妇人闻声出来,盯着小女孩许久,优雅的笑了,对老家院说:“就给她吧,人,总是该有一些美丽的回忆。”老家院说声是,扶起了小女孩。
妇人走到她面前,抚了抚她的头说:“以后,你就叫妙人了。”
妙人紧紧攥着糖葫芦,戒备的看着华贵的妇人。妇人笑了笑,没有在意,走到了妙人旁边漂亮的小女孩面前,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小女孩齿如含贝,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的看着妇人,小巧的嘴巴像一颗精致红润的小樱桃,一副楚楚可怜的美人相。妇人亲切的对着她笑,她也羞涩的笑,眼波流转,像只充满灵性的百灵鸟。
妇人满意的点点头说:“以后,你就叫妙灵吧。”
妙灵点点头,说声是,声音清喉娇啭。
妙灵旁边站着的是一个穿着破袄的假小子,简单的扎着一个麻花辫,圆圆的小脸冻的像只熟透的苹果,若不是眉宇间透着一股清澈,旁人一定会以为这是谁家不听话的野小子。妇人皱了皱眉,对老家院说:“以后,妙可的师傅,要比别人的严厉一些。”
老家院垂手说声是。
妙可的旁边,是一个瘦瘦的小女孩,鼻子很挺,眉黛清晰,不画而翠,眼睛虽然不大,但睫毛却黑黑长长的,显得眼睛又黑又亮,很有一番神韵。
妇人盯她了一会,对老家院说:“见了她,你可想起什么?”
老家院思忖了一会,说:“汉武帝赏柳。”
妇人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说:“以后,她就叫妙妃吧!”
妙妃身边站着的,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小女孩,她与妙可不同,同样的带些男孩子气,妙可是在外表上,而她却是从骨子里透着一股英气,妇人看着她,笑了,问:“你可知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一句诗?”小女孩瞪着大大的眼睛,握紧拳头说:“我只知道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说的时候,字字铿锵,毫不畏惧。妇人笑了,说:“好,好,以后。你叫妙香,与师傅们好好学吧。”
妙香身边,是一个沉默的小女孩,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烂,却很整洁,鹅蛋脸,眉毛有些淡,细长的眼睛平静的像没有波纹的湖水,红润的嘴巴微微上翘,娇小玲珑。妇人似乎没有多大的兴致了,没有仔细观察她,恰好一片枯叶似蝴蝶飞过,落在了她红头绳上,妇人便随口道:“你就叫妙蝶吧!”
妙蝶嘴角还是微微翘着,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平淡的样子。
妇人冲着老家院点点头,老家院会意,对妙人她们身后的五个小女孩说:“你们以后就是自己前面女孩的丫头了,妙人的丫头叫小草,妙灵的丫头叫小双,秒可的丫头叫小米,妙妃的丫头叫小多,妙香的丫头叫小凡,妙蝶的丫头叫小怀。”老家院为六个女孩取了名字之后,又问:“你们可都记住自己的名字了?”
十二个女孩怯生生的齐声说:“记住了。”
妇人又对老家院说:“把她们带到各自的房间去吧。”老家院说声是,对十二个女孩高声吆喝:“都跟我走,不许自己乱跑!”妇人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又对老家院说:“不要动妙人的糖葫芦。”老家院点点头说:“是。”妇人才放心的进了正厅。
老家院边走边对十二个小女孩说:“凡是名字里有个妙字的,以后都要叫夫人娘亲,而小字开头的,只能称夫人为夫人,也只能叫各自的小姐为小姐,都懂了吗?”
十二个小女孩怯生生的答是。
秒人的房间在秒可和妙灵之间,而丫头们都住在各自小姐房间里的偏室。
闲的无事,妙人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端详着手里的糖葫芦。
梳妆台很大,红木做底,铜镜左右两边对称的雕刻了一串水仙花,由白银做瓣,黄金为蕊,花蕊里,还镶嵌了小小的黄色宝石,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宝石熠熠生辉。水仙花从上往下由繁至简的排列,也就是说,铜镜的最上面,花团锦簇,顺延下看,花渐渐的少了,到了铜镜的半身腰,花便没有了,只剩下一根藤蔓似的曲线,围绕到铜镜后面去了。
“小姐。”小草从外面进来了,怯生生的说:“小姐,夫人叫各位小姐去正厅里呢。”
妙人点点头,小草又拿出一个石玉做的八角盒说:“小姐,夫人叫我把这个盒子交给你。”妙人接过盒子,将手里的糖葫芦放了进去。
秋风瑟瑟,枯黄的叶子像用尽全力最后一舞的蝴蝶,盘旋过后,重重的摔在地上,被人踩在脚下,发出粉身碎骨的声响。
回廊曲折,妙人等六人在老家院的带领下,来到了正厅。夫人身穿孔雀蓝的锦袍,手里握着黄金暖炉,正在正厅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缓缓的睁开眼睛,对老家院点点头,又对六个小女孩说:“既然你们做了我的女儿,以后就要听娘亲的话,做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就该像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家一个样,琴棋书画,需要样样精通,女红刺绣,也要个个出众,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诗经》《女论语》也该略通一些,你们可都明白?”
“明白。”六个小女孩小声回答。
“那么,从明天开始,我便要给你们每人找五个师父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正经人家姑娘们该自觉遵守的规矩,吃穿住行,自然会有丫鬟和管家伺候,你们学得真本事时,娘亲自会叫你们出去见识世面。”
“是。”六个小女孩齐声答应。妇人对老家院挥挥手,老家院便带着六个小女孩回了各自的房间。
翌日,老家院果然带来了三十个师父,每人分得五人,便回了房间。
妙人的五个师父,琴棋书画,是四个男人,第五个师父,是个将老的妇人,不仅要教女红刺绣,还要教规矩化妆。而另外五个女孩的师父,也是一样的。
妙人喜欢所有学的这些东西,因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妙人依稀记得,娘亲说个,艺多不压身。秒可恰恰相反,秒可讨厌自己所学的所有东西,更受不了整日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经常被师父罚,好在她的命好,师父们心软,瞒着夫人和老家院,她性子又直,没有心计,所以,师父们倒也舍不得重罚。妙香喜欢读书,却不喜欢读女儿书,妙香喜欢“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教书的师父喜欢妙香的女儿豪气,索性不教《诗经》,教起了男儿治国的书。妙妃刻苦用功,又会讨好师傅,所以师傅们常向夫人夸赞妙妃的懂事聪颖。妙灵喜欢胭脂水粉,喜欢琴乐,更喜欢翩翩起舞。妙蝶沉沉静静,每日跟随师父学习女红刺绣,琴棋书画,规矩化妆,却不肯多说一句话。
就这样,六个人,在五个师父的教导下,同共学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