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回到母亲家。天色向晚，天空中飞舞着成群结队的鸟雀，嘁嘁喳喳地吵闹着黄昏。
临街的筒子楼，旁边的建筑都已鸟枪换炮，焕然一新，只有这筒子楼一成不变，破破烂烂地守望着岁月。
陈宇峰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便在这筒子楼里度过。筒子楼的拥挤和逼仄总是在无形中给人造成莫大的心理压力。小时候，陈宇峰最大的心愿便是离开这里。他还记得当初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意气风发，他对自己说终有一天，他会带着母亲告别筒子楼，过上真正幸福美好的生活。
然而时光荏苒，光阴似箭，十多年过去了，母亲依然被穷苦的命运拴在这里，而他依然还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陈宇峰看着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十几平米的空间刚好能摆下两张小床，一个五斗柜，一张饭桌。他为这个家所做的贡献只是添置了一台21英寸的彩色电视，仅此而已。这些年来，他什么时候想到过母亲？陈宇峰为自己对母亲长久以来的忽视感到了羞愧。
这个世界没有人是靠得住的，除了母亲。母亲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只为了他好，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他发誓要让母亲好起来，他不能再让母亲失望。但是现在的首要问题却是：到哪里去找接下来的医疗费用呢？
陈宇峰为钱所困，那种无力感让他感到难受。
我们什么时候有了对生活的无力感，也许什么时候我们才懂得了生活。
陈宇峰打开了电视，除了地方台，所有的电视信号都已被切断。
电视里回顾着这座城市这一整天来的疯狂，人们逃难时的惊慌失措，政府应对的有条不紊。市长亲临现场，拿着大喇叭对迷惘的民众澄清谣言，郑重许诺，呼吁大家放宽身心，重回家园。要相信明天是美好的，未来是美好的。
陈宇峰合身倒在了床上。
他不敢去想明天，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他累了，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陈宇峰做梦了，就连梦也是恍惚的、不确定的、危机四伏而又草木皆兵的。
陈宇峰梦见自己回到了大街上。血红色的月光笼罩着惊魂未定的城市，巡夜的士兵把守着每一个十字路口，夜色凄迷，风声鹤唳。
陈宇峰游荡在夜底城市，宛若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夜凉如水，陈宇峰感觉自己与夜色合二为一浑然一体，仿佛他已成了这不安夜色的一份子，是黑暗中最黑暗的一部分。
陈宇峰从大街上走过，他听见路旁的一家便利店传来了鬼鬼祟祟的声响。几个年轻人在夜色的掩护下摸到了便利店门口，放下背包，掏出油漆，开始四处涂抹喷绘。恐怖的蘑菇云、流血的骷髅、僵尸般的人影、狞笑不止的官员头像，那些夸张扭曲的图案毫无疑问地表达出了他们心中的不满。
便利店的门墙不一会儿就面目全非。年轻人大功告成，踌躇满志地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陈宇峰跟着他们来到了一座国立银行的门口。
银行早已拉下了卷帘门，几个年轻人毫不客气地将整洁的卷帘门当成了他们新的画布，纵横挥洒，肆意涂鸦。
这次他们画下了一群身着迷彩服的大兵，哀号的百姓，大片大片的鲜血飞扬激射，一种恐怖惊悚的气氛油然而生。
不过这次他们就没那么幸运了。不等他们润饰完毕，几束手电几乎同时照到了他们身上。一队巡警突然出现在街角，大声吒喝着向他们跑来。
其中一个穿popo衫留长发的男青年冲同伴发话说：“大家分头快跑！”话音刚落，几个年轻人顿时作鸟兽散，向不同的方向撒腿狂奔。
巡警们到底不是吃素的，个个久经考验，身手敏捷，兵分几路，不消多时就将几个年轻人缉拿归案，押解到银行门口。
领队的警官教训说：“你们这帮小子，吃饱了撑的，不老老实实在家睡觉，这大半夜的还满大街溜达。想跑是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够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那警官举着手电从年轻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又看了看他们身后。
“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那警官吹胡子瞪眼地说，“这节骨眼上还添乱，人赃俱获，信不信告你们一个挑衅滋事、破坏社会治安的罪？”
其他人都吓得两脚哆嗦，而那长发男青年却一脸的倨傲，昂着头说：“就许你们封城，不许我们反抗？不自由，毋宁死！”
“还喊口号哪！”那警官摇摇头说，“别以为会喊两句口号，就懂得了口号的意思。不封城，任由恐慌蔓延，你以为你就自由了？到时候全城动荡，你后悔都来不及。”
长发男青年的脸色突然间垮了下来，那警官以为自己的劝说有了成效，不免有些得意，说：“怎么着，知道怕了？”
男青年摇摇头，努努嘴，看着警官的身后。
不知何时，一头黄牛跑到了这寂寥的长街上。月光下，那黄牛正打着响鼻，警惕地盯着这帮警民。
“一定又是你们搞的鬼对不对？”
那警官重重地哼了一声，将长发男青年和他的同党用手铐首尾相连地拷在了一起，丢在一旁，吩咐几个属下，两翼包抄，慢慢地向黄牛靠拢。
甫见之下，陈宇峰的心怦然一动，他认出了那头黄牛，想不到它还活着。当然梦里的事物都当不得真。陈宇峰只是奇怪，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一件事、这样的一群人、这样的一头牛，从逻辑上完全就说不过去。不过梦是不能从逻辑上加以解释的。更奇怪的是，这个梦显得如此真实。陈宇峰觉得那条黄牛也发现了他，他们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神秘的磁场，彼此都有一种亲近之感。陈宇峰想，做这样的梦的确有点荒唐。
那头黄牛觉察到危险正向自己逼来，霍地昂头，振声长鸣，夜空中就像滚过一道奔雷，震得众人耳鸣目眩，气血翻涌。
一个警察紧张地拔出了手枪，当头就给了那黄牛一枪。
子弹从黄牛的犄角扫过，那黄牛受惊之下，像挑起一个纸人似的，将那警察远远地抛飞了出去。那警察从半空坠落，抽搐了几下，就此一动不动，竟似给活活地摔死了。
枪声随即又响了起来。那黄牛怪叫连连，左冲右突，满街乱窜，轰地一声，银行的正门竟被它撞出一个大洞。
那警官似乎没有料到这头黄牛如此神勇，看它的犄角卡在了变形的卷帘门里，以为是个机会，谁料那黄牛双角轻摆，哧啦啦一阵响，金属卷帘门已被它的犄角撕碎，就像撕碎一张不堪一击的纸片一般。
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头黄牛从长街上跑过，消失在夜色深处，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陈宇峰长吁了一口气，看着洞门大开的银行，想这个梦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做这个梦总归是有原因的。现实有现实的规则，而在梦里你却可以为所欲为。比如你可以幻想自己在金融机构长驱而入，置身于金钱的包围。现实中的你一贫如洗，而在梦中你却可以拥有数不尽的钞票。只要你愿意，在梦中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你发现，梦中的你所向披靡，几乎无所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