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巴回到杭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一路上，赵德圆的手机此起彼伏的响起，里面传来的是阳部细声细气的询问、尹部尖锐高亢的责备，但是两种声音都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着颤。
赵德圆被逼得顾不上吃饭，直接从长途汽车站打车赶回报社。为了照顾茶茶，赵德圆先送她回了家。这么来来回回，光打车就花了百十来块，要在平时赵德圆肯定会稍微肉疼一番，但是这次的车费已经被尹部一口揽下。
赵德圆走进报社办公室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晚上八点。一见到赵德圆，尹部就迎了上来，“你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请个假。这次我们要和《城市快报》打场嘴仗。别的不说了，你先看看这个报纸。”说着就递上了当天的《城市快报》。
赵德圆接过报纸一看，头版头条的位置，用黑体加粗的字体写着“妖魔化的泔水油”的标题，副标题是“一场建立在想象力和浮躁情绪上的冤案”。这篇以头版头条、通栏标题方式推出的长篇新闻调查说的是泔水油被用来煎炸食品现象被一些人“妖魔化”了，是一场“冤案”。稿件的引题居然是“世上其实并没有这种被用来煎炸食品的毒油，媒体‘揭露’得多了，大家就觉得真的有了这种油”。3个整版的篇幅分别登了捞油老板们的说法、记者做试验和逻辑论证的过程以及其他媒体有关泔水油的报道，并且郑重地得出结论“不存在泔水油”。
看完了这个标题，赵德圆马上明白了阴阳两部如此兴奋的原因，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鱼翅炖鲍鱼。这是先要扫盲一下，《城市快报》是全国知名的一线都市类媒体，无论是平民化的风格，还是成功的商业运作，一直是所有在杭都市类媒体追赶的目标。每当看到《城市快报》的广告部为有限的版面头疼的时候，其他报社的老总总是又羡慕又嫉妒；每当看到《城市快报》记者的年终奖数字的时候，其他报社的记者都万分期待着自己接到被招安的电话。
这篇关于泔水油是否存在的新闻，简直就是为别的报社搭建了一个绝佳的平台。如果能在新闻上能和《城市快报》一较高下，无疑就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看到赵德圆明了的神情，尹部很期待自己的这个王牌手下会用什么内容的稿件来迎战。她把赵德圆带到了阳部的办公室。办公室里面还如以往弥漫着咖啡的香味，但是细细的嗅一下，里面还能闻出男性荷尔蒙高涨的味道。
这下人都到齐了，阴阳两部、黄金三角。阴阳两部这次亲密无间的合作让赵德圆不得不相信这个时间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就算是如此势如水火的两个人，也能因为这么一个机会紧握彼此的双手。
在赵德圆从黄山回来的路上，这个办公室里面的人已经商量了如此操作这个选题，准备通过提炼过程展开攻击，当然还要加上专家的分析，内容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不过，他们更期待赵德圆脑子里的想法。
“我来写篇评论吧。”赵德圆沉默了一阵，冒了这么一句话出来，“作新闻也是需要有报格的。”柏笑生听到这句话笑了，分明这篇稿子得罪了一个有新闻洁癖的人。当然，可能也只有柏笑生一个人了解到了。
或许《城市快报》在写泔水油专题报道的时候，并没有料想到同城的另外一家都市类媒体会用这么多的版面来攻击他们的结论。但是，第二天，他们肯定是知道了。
第二天的报纸很好看，这是杭州的报纸第一次这么好看。
阴阳两部丝毫没有吝啬版面，甚至可以说是下了大本钱，一共出了5个版面，这就意味着其他没有什么新闻了，而且这5个版面是前5版。
整个专题报道的主题定的是“泔水油就是妖魔”，副标题分别是“本报记者请喊冤的油老板见证炼油、炸油条全过程”、“某大学教授、油脂专家认为：泔水油炸油条完全可能”和“全国媒体喊打泔水油”。报道对泔水油的提炼过程重新进行了演示，并刊登了部分专家的说法，由此得出了与《城市快报》完全相反的结论，泔水油不仅可以低成本提炼，而且在市场上流量很大，危害甚巨。
专题报道的点睛之笔是赵德圆的评论。这篇篇论字数不多，仅1000字不到，用了很平直的标题《为了良知，还是为了“好看”》，但是却把泔水油事件从单一事件上升到了媒体道德的高度。作为党的喉舌，媒体本身的道德一直是避而不谈的话题，对于单一事件扣上媒体道德这样的帽子也是少之又少。
在一些媒体人的眼里，这本应是正常的报道论争，已然演变为一场赤裸裸的媒介攻讦。但是当事人之一的赵德圆并不认同，他从骨子里捍卫的还是媒体的纯洁，哪怕是被说成卫道士也无所谓了。
第三天的报纸不好看，非常不好看。
市民翻遍所有报纸的所有版面，居然都没有找到泔水油这三个字。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这场以泔水油名义进行的嘴仗就这么悄然结束了，就在高潮将要起来的时候早泄了。这个早泄，让所有的人都极度的失落。据消息灵通人士称，两家报社的一把手接到了顶头上司的电话，要求他们不要再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
比起阴阳两部的失落，赵德圆更能体会《城市快报》的难受和尴尬，满怀激情地想要反击时，居然就这么嘎然而止，活活的要被憋死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就算是一把手也要忍着这种活活被憋死的痛苦。不过，赵德圆平静得很，他借着不到1000字的篇幅，表达了自己放在心里多年的想法，很好。
其实，赵德圆觉得这样的口仗迟早都是要发生的，哪怕是在杭州这样闲淡的城市。
从都市类媒体产生的那一刻，等待他们的就是愈演愈烈的竞争。他们基本都定位于市民报，读者群雷同，从办报思路到办报风格雷同，报纸版面结构、报道内容和报道方式雷同。一个站在报摊前面的市民不可能同时购买两份或三份内容雷同的报纸。在这样一个相对狭窄的市场空间里进行同质化竞争，必然引发报纸之间的恶战。
由于竞争激烈，新闻大多是根据商业原则制作而成的，目的就是掏消费者的腰包。无虚饰、不空谈，这些曾被重视的新闻观念被扔进市场的熔炉，重铸出来的是经媒体精心策划的、有可能畅销的新闻商品。以前编辑部争论的焦点是最重要的信息是什么，而现在关心的是“观众想听什么？他们想看什么样的节目”。
即便是有这样的痛苦挣扎，但是赵德圆认为还是必须有底线的。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在竞争中丧失报格，在他看来，新闻和人一样，一旦丧失报格，就好比人丧失人格，甚至可能比丧失人格更恐怖。丧失人格是一个人的事情，但是丧失了报格可能影响的就是整个社会。
赵德圆觉得依附于读者兴趣的报纸是没有很强生命力的，因为那是一种迎合、一种献媚，一旦读者厌倦了，基本只能落到被打入冷宫的命运。报纸应该如实反映民生疾苦，通过传播的力量救人于危难；应该是发现社会的顽疾，通过监督的力量，诲人于点滴；还应该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那种手。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第四种权利”的称谓。
对于以泔水油名义进行口仗如此快的落幕，赵德圆倒是觉得很高兴，因为不需要没完没了地加班了，阴阳两部也对他宠爱有加。在从黄山回来的路上，茶茶说要去买套茶具，教他如何喝茶。想到可以和茶茶一起品茶、读书，赵德圆便觉得十分幸福。
茶叶对于赵德圆来说，就和酒一样，只知道是这么个味道，并不能分别好坏，更不要说能讲得出道道来。但是茶茶不一样，喝茶是她除了行走以外最喜欢的一件事情。但是，茶茶一直没有买成套的茶具，她觉得使用茶具应该是在两人对饮的时候。黄山回来的时候，茶茶觉得是时候买套茶具了。
过了元旦没多久的一个星期六，应该就是2003年1月的一个星期六上午，茶茶和赵德圆去了一家幽静的小店买茶具。小店开在东坡路和平海路的交叉口，老板是茶茶的朋友。店开的并不张扬，小小店面，门的旁边是个很旧的石臼，里面有一尾红色的鲤鱼。一推门，就感觉像进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平海路上吵闹的人声就像电视机的音量被完全关掉了，剩下就是店里正在播放的、似有似为的音乐。
老板是个矮个子，40多岁，说是景德镇人士，其实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茶具每一种赵德圆都很喜欢，这种喜欢完全是出于一种直觉。
当赵德圆和茶茶刚开始挑选的时候，柏笑生来了电话，声音完全没了往日的戏虐，“兄弟，我和白晶晶可能快不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