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爷说话的时候,皇帝一直在看着他。我庆幸那样的眼神不曾落在我的身上,我想,那样的凌厉,如刀割般的尖刻,我未必抵受得住。
爵爷终于说完,而皇帝的视线,却仍未移动。
他自鼻孔中哼了一声。
爵爷低了低头:“臣无礼,臣愿领罪。”
皇帝冷笑:“你有礼的很,而且,言之有理。”
他转头看着小指:“如此说来,我竟是个莽撞无礼之徒。竟一直不曾问过,姑娘你的心意,究竟如何?”
小指的头本已垂下,听闻此话,垂得更低。
爵爷的声音不高不低,适时响起:“说吧小指,不用替别人着想,只说你自己的意思。皇上是圣明之君,绝不会强人所难。”
爵爷话音未落,皇帝猛然转身,大踏步走到了爵爷面前,胸口一起一伏,手已抬起,握成了拳,挥出来,直捣爵爷的心脏。
爵爷不闪不躲,坦然面对。
皇帝的拳最后收住,停留在爵爷的锦袍之上。拳渐渐伸展,化作了指,皇帝的指,点着爵爷,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他大踏步走到书桌后坐定,过了片刻,才淡淡冷冷开口:“莫小指。”
小指走过去,站在书桌前,施礼:“是。”
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他的唇微微发抖:“你尽可直抒心意,无论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无论你要嫁与何人,朕都可以为你赐婚。
今日朕可以给你一句承诺,你无需顾虑其他任何人,既然你是孤女,朕也无需去寻别人的晦气。
你可懂了?”
“是。”
“朕的心意,你自然早已知晓。你的心意,朕现在洗耳恭听。
朕,朕只要你一句真心话,其他,别无所求。”
小指的身前是皇帝,身后是爵爷。
我看见她的耳朵渐渐晕红,头几乎垂到了胸口。
她盈盈跪下。
爵爷的身体有微微的一颤。
我的心,几乎跳出了口,我已经不自禁屏住了呼吸,若她再不开口,只怕我憋,也将自己憋死过去。
皇帝的身子也不由自主探了过去,太过忘形,竟微张了嘴,神态像极了等待糖果的孩子。
我在这种时分,竟也不忘想起,这位威严的皇帝,也只不过是与小指同年所生的十八岁少年。
小指的声线娇弱,却有着异样的坚定。她磕了个头:“请皇上恕罪,入宫为妃,确非小指所愿。”
皇帝几乎是失态了,直立起来,口中只说:“你竟然……果然……”
他又颓然坐倒,愣了片刻,方才说:“朕说过恕你无罪,朕决不食言。你此刻尽可告诉朕,既然入宫为妃非你所愿。那么嫁与何人,才是你的心愿?”
我真希望她不要说出爵爷的名字。我想用我在世间的一切,用我这一辈子与下一辈子所能拥有的一切来交换她不要说出爵爷的名字。
我偷偷看向爵爷,他的挺拔着的背纹丝不动,我看不到他的脸,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见到他的脸。我不想见他的急切,我不想见他的希望,我不愿意亲眼目睹他对小指用情的证据。
小指沉默了许久,似在积蓄回答的勇气,却几乎掏空了等待着她的声音的人的勇气。
她后来慢慢转过头,看了一眼爵爷。
那一眼,我看到了许多许多的东西——依恋,不舍,凄凉,歉疚。我第一次发现小指原来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那些她平时刻意收埋的情绪,在今日,此刻,终于奔腾而出。
我看不到爵爷的神情,看不到爵爷的眼睛。我只看到皇帝的眼里,一闪而过的怒气与杀气。皇帝一直在看小指,哪怕她转过了头去看爵爷,他的眼,也似要穿透一切,看入她的脑。
小指瘦弱的身体竟经得住那样的剜透一切的注视,我从来不曾小看她,但今时今日我却知道,我还是小看了她。
她咬紧了唇,下定了狠心似,闭紧了眼。
再睁开时,那眼中,又是清澈却无一物的漆黑明亮。
她低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劈进了我的耳膜:“小指平生,只愿能成为龙旻的妻子。”
当今的皇帝,单名为旻,当今的皇朝,乃是龙家的基业。
龙旻,便是此刻坐在书房之中的皇帝陛下。
我呆呆地看着房内的另外三人,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很痛,痛得我五官全部扭曲挤到了一处。但,梦里也会痛么?
我只能想到,这不是梦……
但若这般荒谬绝伦的一切都不是梦,谁能告诉我,什么才是真实?
从我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皇帝陛下的正脸。我看出他的惊异,换了我,我也惊异。他已是被拒婚的人,正在含酸带怨地等着从小指那里听闻情敌的名字,却莫名其妙发现,自己的情敌,竟是自己。
而爵爷,我从他的背影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我真想转到他的面前,瞧一眼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可惜,我只能对牢他沉默的后背,一无所知。
小指说完后便静静站着,一言不出,不作任何解释。
我心中无数的疑团寻不到解答的出口,我不信皇帝与爵爷与我不同。
是故,一片寂静。
但,谁的心中没有大声的质疑?
皇帝想是终于回过了神,才开口询问:“既然如此,你何苦要走,何苦说不愿入宫?”
小指语气里带着遗憾:“我只想作龙旻的妻子,与他朝夕相对,牵手余生。但入宫为妃……我尚有些骨气,不愿与人分占夫君。”
原来如此。
我看到皇帝释然了,他自是立刻接受了小指的解释,并且,如吃到了蜜糖的孩子,忍不住,在嘴角噙了一个笑。
但我,并不愿意相信。
在今日之前,我从不认为,小指心里放进过任何男人,甚至,是我的爵爷。
透过她平静如镜的伪装,我只看到更为阴冷的冰层。爵爷对她的恩,好,关心,怜爱,她从不回报。她的决绝,全部给了爵爷。
连那样珍惜着她的爵爷,都无法领受到她的温情,我如何去相信,皇帝的一片真心便打动了她?
但,皇帝显然与我所想不同。他正在向小指许诺:“就算眼下你入宫只能为妃,朕也能向你保证,此生绝不与其他女人纠缠。”
小指冷冷问他:“那么请问,未来的皇后呢?你也预备着不与她纠缠?”
皇帝的唇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皇帝登基时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他登基后便将爵爷赶出朝堂,于是已成死灰的后党便即复燃。不,当年的后党,如今已成太后党。
十五岁的少年皇帝可以决绝地打压爵爷,却不能如此对待自己亲身的母后。
这亦注定,他深知自己便是对小指许下再多的承诺,也会面对无法兑现的局面——再不甘心,只怕他也顶不过太后的重压,只能迎娶庞珈姿为后。
小指这一番话,轻而易举,便将已成定局的入宫为妃,搅成了死局。
我不知道此刻爵爷的心情,我只知道我的。我好想笑,又好想哭。幸而小指回来了,幸而皇帝也来了,幸而他们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小指不曾回来,若是来日我的人头落地,我便是去到阴曹地府,也一定会因为这样的可笑事实,笑得活转过来。
因为这将是一场多么荒唐的殉难。
却原来,她愿意嫁给他——她只是不愿意他再娶别人。
而我们全体赴死——至死都会以为自己在维护的,是与强权相抗的正义。
我想,便是爵爷与朱先生,那么毅然决然地拿出命来替小指换个尊严与未来的人,只怕也经受不住现下的打击。
真相竟是这样……也许爵爷会宁可死了,也不要得到这样的真相吧?
一男一女拉扯纠缠欲拒还迎,偏偏是——拿着一百多口人的命,当幕布作衬景。
我默默地想到,为了不要死在这场逃婚的大祸里,我的可笑的挣扎。那般挣扎在此时此刻,竟是如此可叹可悲。
一个人的命,竟是这般轻飘,毫无缘由,便落在死地。又毫无缘由,起死回生。
主宰这一切的,竟然只是别人的一句话,一口气,一个眼神。
此时皇帝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杀意,恨意,怒意,他眼中什么都没有,只除了小指。
我盼着他离开此地,我已经累到了极点,多日的心力交瘁,已经令我无法继续支撑下去。
但他似乎毫无去意,他只是坐在椅子里,想着他的心事。
长吁一口气,他才问:“既然如此,你又回来做什么?”
小指轻声说:“你自然知道的,又何必问?”
皇帝这时候才舍得将眼睛换个方向,看着爵爷:“我将小指托付给你。
她若有闪失,老规矩,拿你满门性命相抵。”
他说完也不等爵爷回答,站起身来便走了出去,经过小指身边时,略停了停,低低地说了声:“等我。”
第二日,皇帝圣旨昭告天下,百善孝为先,皇帝贵为天子,当为百姓楷模。先帝的三年孝期虽已期满,但,皇帝自愿再多守一年。
于是自然,这一年间,**不论嫁娶,莫小指入宫之事,另选良辰。